我记得走在廊桥上,穿行过各个生产制程,参观犹如工厂的刘韡工作室。L的脸上蒙着黑色口罩,只露出双眼,有点可怕,又让人好奇。那是2018年,我刚从布鲁塞尔落地北京。她接着开口说:“以此房间为界,我的身体由气体和金属构成”。显然她指的是事物的重量——是的,这些作品又重又飘,体现了重和飘的各种意义。L是刘韡的工作室助理。
在那个当下,我上个念头还想着,最适合思考刘韡的作品的行为就是走在大街上,无论这些街道穿越哪条交道口,或是从哪座城市通过来。在这篇回忆中,刘韡的重物质宇宙将会牵引着我的思绪,来让想法、光线和记忆都跳出来。
文字随着路面整排铺开。通常,宇宙中的每个东西都有超过一个可以描述它的词汇,甚至不存在的东西也是如此。有时候,同一个字表达两种东西:给在场的,和不在场的——我想到恐慌这个字就是如此。同样的,在一次散步里,你脚下的城市也不会只有一个;有的越窗而出,有的则掠过天空,有的则像抽象画里的植物般静止在室内,十分悠闲。还有一些犹如拱廊般的结构扑面而来,突然在每日的固定时辰涌出喷泉,像是位作息规律的人。或者,这块街角留在其它城市的画面中,你往右看,是伦敦;再往左看,是北京。再看一次,却又什么都不是。同一组牌的不同排列,即便是灰色汽车烤漆、玻璃、铝板,全都是影子。它们的形象不总是如此变幻莫测。有时,街灯和街道名是固定的,只是照亮不同场景;其它时候,跟你说话的人保持不变;或者,不变的是你的焦虑——焦虑着没看明白,看得太明白,这样就进入了恐慌回圈。有时候,聊天的对象变成一起生活的对象,仿佛眼前同一帧风景的翻篇。有时候,一起生活的对象变回了只是聊天的对象,又是一次陆块漂移。当刘韡的幻影系列(2018)开始物换星移地轮动,事物的变化让你认出这个规律,不只是聚焦在任一场景或说话的对象。你先在心里自问,“这种规律不是预设的吧?”但接着,你发现一些事物再度出现,便转头问了身旁的人:“这是不是似曾相识?其中好像有种规律,只是节奏和增幅被放大了?”
事物的重量随着我们在公众场合所受的期待而增加。艺术家作品也总被预期作出宣言般的力度——要有足够震撼的突破,而又要平衡创作上的延续性,延续生产力。刘韡显然表达了这点。甚至可以说,他那组在吊轨上穿行的未知星系作品,呈现的是某种事物平衡规律的自动化机制;然而,另一个微型的宣言也嵌套在其中,就像爵士乐中不对称的波普乐句。子句有时候比它所从属的母句更有分量——这是力与质量的幻觉,是作品中最为炫技的部分。这也是知觉在发挥威力。
就当我在思考这个话题时,思维本身也隐然有些微偏——知觉的威力将话题带到加州的温彻斯特神秘屋。温彻斯特夫人是温彻斯特枪发明者的遗孀。这种来福枪曾在十九世纪时的多场战役里大放光彩——特别是在面对北美第一民族的歼灭战中。所以它算是种族灭绝之器。在温彻斯特去世后,他的遗孀信了灵媒的说法,为了弥补她丈夫的步枪造成的罪恶,让死者安宁,最好的办法就是永不停止的大兴土木。几十年来,温彻斯特每天醒来都会多一个加盖或者装修某处的念头,有时候是增加几步台阶,有时候是堵上一扇窗。这座房子至今仍像一座进行中的迷宫,因为任何推进本身可能都是新的一座迷宫。为了房里幽灵们的安宁,温彻斯特夫人还设计了无死角,也不产生影子的室内照明。理论上,幽灵不会有影子,而让它们见到任何活人的影子都会是场噩梦。“可为什么鬼非要让自己像人呢?”我很好奇。
“在这个空间里,我两者都是”,L笑答。
刘韡早期一点的作品《徘徊者》(2007)和《仅仅是一个错误》(2009-2011)充满幽灵和人类两种气息。这两组装置集成主要是老式木质门框窗架——可以想象它们以前都曾为一个个老式工房隔出室内和室外。随着城市高速发展的建筑拆迁,它们被分开又重组,现在看起来像是座暂停的万花筒:透明,遵循一种规律的原则叠起。它们是一个个将可能性凝结并存放起来的胶囊,其外壳划定了自身发展的界限。看着这个外壳所勾勒出的巨大内部空间,我心里感受到的内在性并非个人内在,而是公社般的那种更大的内在性。也许并不仅仅是一栋楼,而是这个城市里无数类似的楼,人们生活在类似的环境、作息和情感纽带之中。这也正是我对以前大型集体住宅的某种印象:在精神、情感和制度层面上的深层连结。
但同时,我也是最不可能相信这些美好愿景的人。我自己在一个苏维埃式的集体住宅长大,我甚至不记得有跟邻居打过招呼。社区意识既然是强制性的,因此也是不被接受的。充其量,人们之间有的是种相互无视的漠然,一种再多一步就会变成冲突的冷漠。我大概只被邀请去过邻居家一两次,而且应该是会错意。一次是位大叔,他想给我展示他收集的玩具武器。他看向我身旁,然后打开了门。但我不敢进去,因为他看起来正在跟我身旁的人说话,仿佛看到我的幻想玩伴。就在这一切开始变成蔓延的谜,正好我妈来了,因此我们最后谁也没玩到那些枪。谁知道呢,幻影可能真的溜进了房间?也许这位新朋友也喜欢远眺那些高楼,空想着赫鲁晓夫楼的情感内核,用集体制的历史情怀投射出一种和谐愿景。再来,艺术家将这些都放在这件巨型晶体中,它半是时光机,半是政府办公大楼;半是抽象的公共雕塑,半是思维练习叠。
再闪回到更早以前——我现在卡在北京大山子有如宇宙多维交错的拥堵车阵当中。车流用最不可能的方式推进,有如汽油制动的混沌。从出租车窗向外看出去,我开始感觉到,这些明面上的无序,其实是通过质和量进行的斡旋,一种达尔文式的适者、健壮者、最完备者生存的运动规律。在记忆的另一端,我母亲在讲立陶宛赫鲁晓夫楼的生活时光。她的记忆充满关爱,让我觉得我需要重写那一个段落,软化一下原本对社会政治的尖锐言辞。“那个有塑料玩具枪的人根本不住我们这栋楼”,她在晚饭时告诉我;再来,我发现我正急着找一句总结世界运行逻辑的某种理论,很适合用刘韡的作品来演示的——很可能就像是亚原子态这种说法,描述一个事物同时拥有两种能态,或是观察者之眼这类说明观看如何影响事情变化的字眼。然而,转念一想,将不同事物秩序联系起来(譬如让情绪连锁、量子悖论和机油的味道三个概念同时进入思绪)本来就是艺术圈一贯的思维方式,也不用再过多诠释。这就是一种习惯,没啥不好。要让自己正在飞速运转的思维静止下来,要变得“无我”,至少不再用比实体更抽象或更具体的方式论证眼前刘韡的铁皮晶体。无我这个词回应着作品的钢版表面,既模糊反射,也婉转地封闭自身,软性消除一个事物的存在。
“我是不是刚才本来要谈谈暴力?”我问L,两人站在工作室的廊桥上。
“你是指这个城市的特质,还是指艺术家的作品?”她被搞糊涂了。
也许,话题过一会就会想起来了。又也许早就出现在我们的对话中,以变身的形态现身,以不提及的方式被提及,以悬置的方式持续话题。
原文为英文,由陈玺安中译。
瑞牧德斯‧马拉萨斯卡(Raimundas Malašauskas)的策展现于香港大馆《信任&迷惑》展出。他是第59届威尼斯双年展俄罗斯馆策展人。他共同创作过一部歌剧剧本,共同制作过一部电视剧,做过第13届文献展的代表,策划过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立陶宛和塞浦路斯馆《oO》。他也曾联合策划第9届波罗的海国际艺术三年展(维尔纽斯)、第9届南方共同市场双年展(阿雷格里港)和第9届利物浦双年展人。他曾任教于旧金山加州艺术学院、日内瓦艺术与设计大学、阿姆斯特丹桑德伯格学院。他的文集《纸上展览》于2012年由Sternberg出版。他出生在立陶宛维尔纽斯。
陈玺安是策展人,《黑齿》杂志的共同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