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繁殖之污到怪物世 II

问题三：繁殖什么？

2018年11月26日，34岁的中国科学家贺建奎通过YouTube向全世界宣布他找到了让人类从出生就能对艾滋病具有先天免疫的方法，他运用基因编辑技术修改了一对艾滋病夫妇受精卵中的CCR5特定基因，他们的双胞胎女儿已顺利出生——这便是震惊世界的“基因编辑婴儿事件”。事件一出，公众舆论均斥其为“科学丑闻”，英国《电讯报》则直接称贺建奎是“中国的弗兰肯斯坦博士”。​

贺建奎在他的实验中运用的是当前基因编辑领域最令人瞩目的前沿技术：有“基因魔剪”之称的 CRISPR-cas9。西班牙微生物学家弗朗西斯科·莫伊卡（Francisco Mojica）于1993年在对古细菌的研究中发现、并于2001年命名了CRISPR，自此它已成为当代生命科学领域最具革命性的进展。1CRISPR英文全称：Clustered Regularly Interspaced Short Palindromic Repeats，中文全称：常间回文重复序列丛集；CRISPR是存在于细菌中的一种基因，该类基因组中含有曾经攻击过该细菌的病毒的基因片段。细菌透过这些基因片段来侦测并抵抗相同病毒的攻击，并摧毁其DNA。这类基因组是细菌免疫系统的关键组成部分。（详见中文维基百科CRISPR词条）。​ 联合打造出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的女性科学家埃马纽埃尔·夏彭蒂耶（Emmanuelle Charpentier）和詹妮弗·杜德娜（Jennifer A . Doudna）在2020年10月被授予了诺贝尔化学奖。

CRISPR-cas9使生物体的基因组变得像文本一样可以被编辑，它将生命演化变为生命编码，使人们看到修复生命的可能，临床医学寄望于这项神奇技术的优化与完善能用于治愈过去令人束手无策的遗传性疾病。贺建奎的越界并不在于他使用CRISPR-cas9去编辑人类细胞，也不在于他将这项技术用于治疗艾滋病，他的妄为之处在于：他选择的是直接编辑人类的生殖细胞，将艾滋病的防治直接推溯到了生命的源头——繁殖。贺建奎的“基因编辑婴儿”不仅天生对艾滋病免疫，而且通过生育，他们将在人类中繁衍出一个新的、天生对艾滋病免疫的人种！

贺建奎事件掀开了CRISPR-cas9从诞生之初就蒙着的一层伦理面纱：用于医学上遗传病防治的技术会被进一步用于非医学的遗传改进，基因修复会发展为基因优化，一种新的基因优生学或将由此诞生，科幻电影《千钧一发》（Gattaca）中对天然基因的歧视将成为迫近的现实。贺建奎的越界迫使人们清醒地意识到：无论人们最终能否就人类生殖细胞编辑的伦理争议达成共识，基因编辑技术的发展将不可避免地逼进并最终越过繁殖的红线。自2003年人类基因组测序基本完成、DNA序列几近被破译，携带人类生命密码的基因早已不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天然共享资源，而是成为一种享受专利保护的知识产权， 在跨国竞争中它甚至已经具有非同寻常的战略意义。生物学家悉达多·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在2016年出版的《基因传》中甚至声称，人类胚胎基因组改造的驱动力已演化为国际“军备竞赛”。2《基因传：众生之源》，［美］悉达多·穆克吉著，马向涛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1月版，第521页。​

被编辑生出的两个女婴从一开始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没有人知道她们去哪儿了，近况如何？这似乎呼应了《弗兰肯斯坦》小说里怪物在迷雾中消失的结尾。而她们的创造者贺建奎在2019年12月因“非法实施以生殖为目的的人类胚胎基因编辑和生殖医疗活动”，构成“非法行医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正如2018年将其列入2018年度十大科技人物的《自然》杂志所说：“他将留给这个领域一份复杂的遗产。”

怪物世

玛丽·雪莱的一生中，繁殖总是与死亡相伴。母亲在她出生后第11天便死于产褥热，与丈夫雪莱的第一个女儿因为早产没能活下来，之后死亡又接连夺去了她的两个孩子。19世纪的新科技生物电击（galvanism）让她看到了一种创生复活的可能，她创造的主人公弗兰肯斯坦正是用尸块拼造并电击出新的生命——一个既出生又复活的怪物。

2019年，弗兰肯斯坦的故乡英国正极力摆脱它的欧洲母体，英国小说家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在此时出版了她根据《弗兰肯斯坦》改编的新作《弗兰吻斯坦》（Frankissstein）。故事讲述了（玛丽·雪莱化身的）跨性别医生Ry Shelley与（弗兰肯斯坦化身的）教授Victor Stein 的相恋。两人的初次见面在美国凤凰城的人体冷冻机构——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会（Alcor Life Extension Foundation）——Victor突然从背后问Ry：“你看过达明安·赫斯特那只装在玻璃柜里的鲨鱼么？他管它叫什么来着？《生者对死者无动于衷》”。3Jeanette Winterson，Frankissstein,  Jonathan Cape, 2019.5.28​ 自从1967年第一位冷冻人的尸体被装进这里的液氮罐，人体冷冻保存技术（cryonics）就成为一只载着人类朝永生振翅的“不死鸟”。今年1月7日，《一条》发布了对山东济南的中国首家人体冷冻中心的探访短视频，在其中，中国本土首例冷冻人展文莲的丈夫桂军民表达了对于爱人复活的寄望：“只要我活得足够长，我就一定能看得见，是冷冻让我有了奔头”。4《揭秘中国第一家人体冷冻中心：最小冷冻者13岁》，《一条》微信公号，2021年1月7日，原文链接。​ 在玛丽·雪莱用尸体造出她的怪物200余年后的今天，死人的去处已不再只是等待腐烂的泥土，未来，从液氮罐中醒来的怪物们将与新生儿们一同行走于日光之下。​

温特森笔下的Victor是图灵的崇拜者，痴迷超级智能机器人研究并在秘密进行一项复活人脑实验，他想要复活的不是躯体，而是大脑。关于脑之独立存活的设想并非新奇之物，美国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1981年就曾在《理性、真理与历史》中提出“缸中之脑”的假想，他设想将人的大脑放入装有营养液的缸里维持其生理存活，再用超级计算机把大脑神经末梢的输入、输出功能直接变成计算机路径中的写入与读取。2020年8月，埃隆·马斯克的公司Neuralink 将一款只有硬币大小的微型芯片植入一头猪的大脑中，猪的脑部活动信息可以被外部连接装置实时读取，初步实现了脑机交互（brain–machine interface）。另一边，2019年4月，耶鲁大学的科学家们创建出了一个名为BrainEx的系统，可以向脑细胞输送营养和氧气来模拟血液流动，该系统让猪大脑在死亡4小时后成功复活，并维持了至少6小时。5Sara Reardon， “Pig Brains Kept Alive Outside Body For Hours After Death”，Nature，2019年4月17，原文链接。​

人脑中的思想是实存还是被设定的幻觉？生与死如何界定？是在可见世界中做一个有形有体的人，还是在不可见的世界中化为轻盈的意识、隐秘的信息？

早在1991年，唐娜·哈拉維（Donna J. Haraway）在她的《赛博格宣言》里就曾宣告20世纪晚期是一个神话的世代，人们都将是怪物喀迈拉（chimeras）。 她意识到未来人类需要消弥有机体与机器的二元对立，将生物现实嵌入社会现实进行整合重塑，因而创造了一种有机体与机器组合而成的杂糅生物——赛博格（Cyborg）。哈拉维认为赛博格是严肃的渎神，但不是背叛，而是一种反讽的信仰，比看似虔诚的敬拜与认同更忠实。赛博格不依恋创造者，“与弗兰肯斯坦所造怪物的期许不同，赛博格不期待它的父亲通过修复花园，通过造出一个异性伴侣来拯救它”，它“不认识伊甸园，它非尘土所造，也不梦想归回尘土”，而是在渎神中想象一种怪诞且非法的越界联合，其核心不再是基于繁殖的血缘关联（filiation），而是一种基于亲和力（affinity）的跨物种联合（alliance）。“赛博格意味着一种不安又快乐的媾和，而不是人类与其他生物的相互区隔。”6Donna J.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Routledge 1st edition, 1990.12.12​

《赛博格宣言》发出30年后，杂交怪物们的“胎动”进一步搅扰着人类的心神。近年，科学家们尝试将特殊的人类干细胞注射进老鼠或猪的胚胎环境中培育出人体器官，旨在为日益增长的人类器官移植需求提供新的来源。今年4月15日，生命科学权威杂志Cell发表论文称中国昆明理工大学与美国索尔克研究所合作培育出了首个由人类细胞与猴子细胞嵌合而成的杂交胚胎（human-monkey chimeric embryos）。科学家们对食蟹猴的受精卵进行体外培养，发育到第六天时，向132个猴胚胎中注射了25个人类扩展多能干细胞（human extended pluripotent stem cells），在第10天仍有将近八成（103个）的嵌合胚胎继续发育，直到第20天所有的胚胎才尽数死亡——人类细胞在嵌合体中显示出持久的生命力。一边是科学的奇想突破，一边是论文引发的读者评论：“无法相信人们能想出这种研究，他们有经过哪怕一盎司的道德许可吗？恶心！”……7“Chimeric Contribution of Human Extended Pluripotent Stem Cells to Monkey Embryos Ex Vivo”，Cell，2021年4月15日，原文链接。​ 目前，人兽嵌合体胚胎实验在中美两国都没有被禁止，但需要得到特定的伦理审批。8《“人－猴混合胚胎意味着什么？》，彭丹妮、李明子撰文，《中国新闻周刊》微信公号2021年4月23日，原文链接。​​​

除了地球上的杂交，天体生物学（astrobiology）早已在探测地球生命演化与外星生命间的关联。今年伊始，美国非裔科幻作家奥克塔维娅·E·巴特勒（Octavia Estelle Butler）的 “异种繁殖”三部曲（The Xenogenesis Series）中文译本全数出版。2月，NASA的火星探索车“毅力号”成功登陆火星，其着陆点即以巴特勒命名。在该系列第一部《莉莉丝的孩子1：破晓》中，作者以“子宫”作为首章开篇，设想了一场核战争摧毁了人类及其居住的地球，一位名叫莉莉丝的幸存者从长达250年的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被高级外星物种欧安卡利人解救进一艘犹如子宫般的太空飞船中，她“蜷缩着身体，像胎儿一样无助”。9《莉莉丝的孩子1: 破晓》，［美］奥克塔维娅·E·巴特勒著，海际译，天地出版社2021年2月版。​ 这些欧安卡利人想与人类进行基因交易，双方杂交繁育出两种文明嵌合的混种后代。如果人类接受，他们将帮助人类重建地球、延续文明；倘若拒绝，他们将任由人类毁灭。​

当面对一种更高级的文明与物种，当人类文明被人类亲手摧毁，人作为一种存在的主体认定已不再关乎智人视阈内的“我思”，而是跨物种的“我繁殖”。人类是否接受与外星物种繁育出怪物，是否愿意迎接混种杂交出的怪物文明的黎明？在巴特勒具有物种终结的末世导向设定里，繁殖成了关乎人类文明整体宿命的终极形而上学抉择。

怪物从不洁净，从一出生就让人类厌恶，然而怪物世已经到来。怪物世是杂交的世代：生死交杂，人机交杂，人兽杂交，外星生命与地球生命杂交，我们都将变成怪物！怪物世将是变形的世代，它是庄周梦蝶，它是奥维德诗中的神赋人形，它是雪莱乘“爱丽儿精灵号”消融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