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滚烫的沙石地散步,穿过层层叠叠的商摊小贩、古市集,攀上吕卡贝托斯山。这座山其实算不上山,它太小,坡度也不陡,充其量是雅典城内凸起的一个包包。在一众低矮,根基强劲的平屋之间,唯有另一片隆起的高地与吕卡贝托斯山迎面相望——Acropolis(雅典卫城)。兜兜转转,这座积压着人类老中青不同年代的智慧与欲望的废城,成了从酣梦中醒来前一刻身体停靠的地方。就在帕特农神庙的台阶石上,故事与故事串联,身体与身体勾搭在一起。
雅典城里的风土人情,无不透露着青年的躁动不安与老态龙钟的威严残骸。两千多年前,这里的艺术家们用生命祭奠死亡。男人被描绘成年轻健康的运动员或士兵,他们雄厚的肉身和棱角健美的胫骨都暗示着对生命与力量的崇拜;女人则一副谦逊,呆板的模样,贴身衣饰上的褶皱包裹着奶油般的优雅。她们凝固的美态重现了人类从古文明开始对某个“目标”的热切取向,即女性形象向妻子和母亲的自然终极转变;她有如一座千年的废墟,躯体已被周遭贪婪的生物吞咽,咀嚼,再被呕吐在同一片土地上,成为新生者的脊骨。
沿着吕卡贝托斯山路盘爬,满目肆意生长着的龙舌兰,粗鲁地瘫躺在两边。叶片与叶片缠绕,堆砌,不少已从根株上剥落,根部发黑,正慢慢死去。年青茁壮的叶片上被游客用刻刀留下的疤痕叠着更老的疤痕,继续胡乱生长。Sounion Kouros (苏尼翁青年雕像)!我想到那尊巨大的青年男人雕像,他此刻就像龙舌兰的兄弟,站在不远处的考古博物馆里。同样隐藏着无比亢奋的力量,肉身是被无限崇拜的具有“曲线”的物体,他们没完没了地在大理石上生长,在地里蔓延。作为“青年”形象的象征——Kouros 脸部没有表情,肢体没有太多动作,单纯站立。但是从缺失的臂膀,微微跨前的脚掌,还有入骨三分的膝盖和脚趾,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起伏。雕像过度夸张的细节让我联想到瑜伽体式中的Tadasana(山式). 表面看似轻松的姿势,每块肌肉都在暗暗用劲,张开的十趾稳稳抓地,臀部以下肌肉内收,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到达最紧张的状态。Sounion Kouros的肉身因而蕴含着静止中的极大动感。
我迷恋凝固与运动的相互刺激,总是投身到多种模式的身体运动中。我重复着搬运的动作,搬植物,搬石头,搬垃圾;搬运一颗没做完的“黑蛋”,搬运一条被泡沫纸包裹的“腿”;我从山顶爬回城市,从山脚爬去洼谷,从展厅的这一头爬到那一头;我用在浮雕群像中看到的夸张姿势,用肢体训练中的热身体式,用一个初学者的笨拙姿势;我用刀片把橄榄皂切成多面体镶嵌在泥塑的膝盖骨处;我把橄榄皂和水泥团揉在一起,给蜷缩的龙舌兰叶制作基座;我把硫磺皂和水泥和在一起,涂抹成石块的形状。我把锯下的龙舌兰叶小心包好,放进塑料袋。吉儿伸手要抱。这小人已经站在一旁看我工作了一个多小时。我把身体伸进龙舌兰的根部,叶片随着锯子一起上下抽动,有节奏地摇摆。很快我的手臂被叶刺划满伤痕。
为了适应亚热带季风气候,植物园里仅有的几株龙舌兰挞着深墨绿色的舌头,它们扁瘪,像风干的鱼骨,它们失去雅典的体量与野性,变成干硬呆板的装饰物,唯有尖刺暴露了破坏力。
泥土塑造身体。她弓背,肩膀扭向一边,或把左腿高高抬起,或一动不动。我在泥土上犹豫不决,往往由于我不确定下一笔该如何掌控静止与运动的不协调性,又如何在男性身体中嵌入女性体态,或在女性肉体上按入男性器官。不是失去性别,而是模糊性别。
正如在现实生活中试图摆脱性别的女人,她们渴望拥有男性思维,与之同等的话语权和谈判桌上的魅力,同时把自己的女性本能作为某种不积极的天赋。女人的形象在Kore之后的一个又一个世纪里摆脱了单一的优雅,她们不再被排除在竞技、狩猎、战争或任何一项为男性所保留的公共活动,女人的名望和卓越不再只限于她们的私人领域。但是真的什么都是可以跨越可以否定的吗?我们如何能勇往直前,又如何才能坚定不移?我们到底如何在一生中度过不同生理阶段的折磨,如何摆脱疼痛酸胀的小腹,焦虑带来的失眠,衰老来临的恐惧……我的四肢和腰部变得日益肿胀,身体的运动幅度正在逐渐变小,一个身体裹挟着另一个身体,小肉人离开了我的身体。肉,血液,内脏,渐渐变得分离;头发,乳房,小腹,我被揉捏成另一个我。破碎的时间与破碎的身体零件在同一个容器中互相分解、游离,器官重组,渐渐愚钝的那一部分快要脱离主体,随之腐烂。
被锯子切断的龙舌兰叶移至小人的睡床边,伤口渗出的汁水已经止住,它们小心翼翼地倚靠在围栏和柔软的靠垫上。死亡滋养生命,跨越物种,语言和姿态。它是阶段性的、局部的、自觉的休眠。直到自己的身体分解出新的身体,自己意识到身体的每个器官和部件都被勒令新的职能。自己的左手随时延伸出第六根手指,肩膀上还可能会长出两根脖子,身体的界限变得模糊,又或者界限变模糊的不止是身体。此刻床是最理想的容器,这里有睡的,有醒的;有休止的,有开启的;有动的,有静的;有公的,有母的;有活的,有死的。
于吉,目前工作于上海和维也纳。她的创作使用包括装置、雕塑、表演和视频等媒介,其中雕塑是她工作的核心。于吉的近期作品大都基于对特定地域的研究,以及对特定地点进行地理和历史叙述的能力。她专注于以时间、空间和移动来创造的想法,通常使用最少的材料,将非物质和无形的事物注入物质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