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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卓宁 Andrew Thomas Huang:掘墓人

我埋葬了卓宁,不止一次,而是将他反复深埋在层层遗忘之下。

卓宁是祖母给我起的名字,它来自中国奥运冠军,“体操王子”李宁。上网搜索这位民族英雄,能看到他在1984年奥运会吊环赛场上轮廓分明、超脱地心引力的身姿,还有一身漂亮的肌肉。虽然李宁的身高只有1米64,但他看起来就像是来自遥远国度的巨人歌利亚。这位神祇的名字就这样被涂刷在我的背上,将我标记为他的所属。李宁代表了一个国家,他的身体是政治性的,用战利品装饰的、动态的肉体。他在奥运赛场上锐不可当的身影,透过颗粒粗糙的屏幕镌刻在电视机前的国际华人脑海里,在他们心中燃起了希望:也许中国仍然强大……

作为一位魁梧的运动员的名字,“宁”的意涵为我的中文名加以冠冕,但它所标榜的高大的男子气概反而将我挡在门外。小时候的我是个柔弱的华裔同志,喜欢穿迪士尼公主裙。我后来也没有发育成大块头的模样,只有一颗头挂在被英文名字挖空的身体上,就这样漂在空中。体育运动天生不是我的强项,但我却被强迫参加足球、篮球、棒球,完全不适合我。父母会要我多看看地方报纸上的体育新闻,这样我才能和别人有得聊。但我始终是那个在左外野捡苜蓿草的孩子,只要我站到击球区,队友一定会嘘我,因为他们知道我一定会被三振出局。他们坐在那里窃笑,敲着保护裆部的塑料护具,每一击都传出荷尔蒙蔑视你的声音。我也软弱无能,只有无奈与背叛自我的身体相伴。

“宁”所作出的健美承诺成为了一道界墙,它是那个我无法言说的语言里的一个永远不属于我的名字。所以我慢慢地把它埋葬在层层沉积物下,等它变成化石,再被发现、发掘,然后重新命名、重新存在。我的英文名成了我的幽灵,没有实体地漂浮在活人之地。我记得以前有个女孩以为我叫 Daniel——我认识的唯一一位Daniel是碧眼红发的邻居男孩。当她大声叫我 Daniel 时,像变魔术一样,我被她画上了蓝色的眼睛和肉桂色的头发。也许“Daniel”可以解救我,给我一个新的容器,承载我的重量,将我塑造成这个典型白人男孩的名字所代表的形体。

然而所有的名字,连同那些被埋葬的名字,都是最好的旅行者。它们在空气、血液和土壤中穿行。当我试图向一座台湾寺庙的道士证明我的广东血统时,“宁”从墓穴中返回,从我的喉咙中升起。而那个道士只是摇摇头:“这肯定不是个广东名字。”我短暂地把宁掘出,但他却是个死胎。

一个名字要如何复活和再现呢?我知道中国人一生可以有很多个名字,我的祖父就有不止一个:“黄凌霜”和“黄文山”。也许我也可以在不同的名字之间穿梭,像进入一条隧道,然后在出口变成一头完全不同的野兽。宁是英雄的名字,栖居于他的形体就像是进入一个未完成的承诺,一个不可能的想象,一个假说,一片虚无。如果我有他的形体,人们会觉得我其实是中国人——不再是冒充者,只不过是个用幻肢操纵从墓里掘出的躯体的傀儡师罢了。

或者他可以栖居在我身上,就像附身的恶魔一样。我一直想知道被附身是什么感觉,就像那些被圣灵降身的人一样,身体在极乐中旋转。母亲总是嘱咐我不要说恶魔的名字,不然会招来不好的东西。我想召唤宁,让他像戴手套一样进入我,让他的手滑入我的皮肤,填充我无法存在的空间。我会像穿上第二层皮肤一样披上他的名字,它是一件羽衣,是让我飞翔的神奇盔甲,就像那个在1984年的奥运直播里闪转腾挪的健壮身体一样。

“宁”字本身意味着“宁静”。也许宁背后那充满男子气概的歌利亚可以被推翻,也许这个名字可以意味着平静、无重量、漂浮,在云端御风而行——就像道士一样。也许这是埋葬一个名字的后果,它会在地下长出潮湿且颤抖的翅膀,等待重获自由的一刻。宁,我埋葬了他,而我终将使死者复活,跪在他的墓前,开始挖掘。

原文为英文,由卢禹凡中译。

黄卓宁(Andrew Thomas Huang)是作家,导演。他的作品常精妙地展现幻想世界和神话幻景的交融。他曾获格莱美音乐短片提名,合作者包括比约克、FKA Twigs和汤姆·约克。他的作品曾在MoMA、悉尼歌剧院、洛杉矶当代艺术博物馆等机构展出。以他的华裔背景和亚洲神话及民俗故事的酷儿因素为灵感,他在Film Independent和圣丹斯学院的支持下完成了第一部长篇电影Tiger Girl。黄卓宁毕业于南加州大学纯艺术和动画专业。

卢禹凡,影像与文字工作者。

 

平行奥运 Olympic Reveries

在东京奥运期间,《黑齿》杂志平行举办一场由艺术家方案构成的运动会。“黑齿平行奥运”强调运动游戏所创造的文化空间,以及赛事直播带来的时空整合的错觉。我们邀请艺术家各自以运动、国家文化的观点为出发,延伸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从各个角度发展出无论是否真实存在的运动项目,建构一场与主流体育竞赛价值观迥异的思辨赛事。

发表于:2021.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