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麦郎的歌里,我最喜欢的是《圆滑的麦当娜》。
这首歌是直接从结尾开始的。音量渐强,他重复地唱着“哦麦当娜,我喜欢的麦当娜。”就是那种应该在结尾出现的重复,恍惚的重复,音量渐弱,消失在一个不情不愿的沉默中。只不过这并不是结尾,这是一种少见的开头,它似乎已经迷失在时间里。
一上来就这么恍惚,在庞麦郎这是惟一的一次。几乎就是极简主义了。当然这是一种便宜的极简主义,因为他复杂不起来。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恍惚,一种不花钱就能令人愉悦的、合法的神经电现象。它让庞麦郎不再紧张。
几乎所有的音乐都需要重复。但不懂音乐也可以重复:好像是一条直线,一根筋往下走,再仔细听,其实是一小截直线不断重现,在波动。就像是从时间里切出来一段,让人一再返回,同时它似乎在展开,在生发,也可以说在分岔。常识的时间是按照一定顺序,头也不回地延伸,而恍惚,是体验到悬浮、出离,没有方向。
抖腿是重复,疯子拿脑袋撞墙也是重复。这是对强加在人身上的因果律的拖延,或者说突破,也许是失败的突破。
《圆滑的麦当娜》是一个例外。不如来看看庞麦郎的常态。而且,也再微观一点:在《我的滑板鞋》里,他并不想念顺口溜,他也想要像一个柔软的、自由的人那样,去吴带当风,去千回百转。他用力从一个字滑向另一个字。但没有成功,他只是拖长了那个字,它在嗓子里摩擦着,就像一只滑板鞋在地面上摩擦。“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天使的步伐是轻盈的,英雄的步伐是刚健的,魔鬼的步伐是一辆没有拉开手刹的汽车在公路上冒着烟,自顾自地摩擦:
“在一~个晚上……怎~么不开心……都~没有…… 我再~次寻找……我情~不自禁……有时很~远……”
摩擦中重复的不再是一小段直线,而是颗粒,而且处在不同的强度、不同的幅度、不同的频段,同时互相干扰。如果放大这几个字音,进入肌理,那就是一片噪音,没有特定的方向,也没有含义。在这个体验里,时间感陷入混沌,能量毫无意义地释放出来。你再看他的舞台表演,几乎没有先后顺序,四肢和目光从一处拖向另一处,在身体内部看不见的地方,摩擦也制造着无声的噪音。与其说这种表演很机械,不如说是机械故障,可能就是时间码紊乱导致的系统失调。
这是一个来自陕西汉中的农民,在流行歌曲的黄金世界里,他的口音是陌生的。他把“很”发成heng。他把“是”发成 si。他的声音是干枯的,没有弧度,极度单薄。一旦低语就低于语言,人们会说那是喃喃自语,念念有词(恍惚)。一旦高喊就高于语言,像一支破唢呐,令人不安,也头皮发麻,激动(仍是恍惚)。对,他大概有1/4的时间不是在唱,而是在喊叫。作为一件噪音机器,庞麦郎触动的不是人的情感,而是意识之下的东西。
不过,他想要成为明星。他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确切地说,他比大多数人更强烈地渴望着世界,但他觉得必须先成为另一个人,通过这个中介来和世界发生关系。他不大相信自己已经并且正在和世界发生剧烈的关系——摩擦!
他用语言说:时间会给我答案。
时间已经给了他答案。时间就是答案。但不是通过语言来回答。时间通过自身的故障,从某个完美的模型中泄露出来,让那些忘记了时间的人,在体验里得到答案。
跑调的人、嗓音干枯的人,都有机会从完美中掉出来。噪音没法换算成意义,就直接进入感官。也就是说,和那些扮演完美的人相比,更多的人有更大的机会得到答案。甚至那些扮演完美的人,也有机会做一些奇怪的梦,不知不觉抖腿,安详的脸上露出困倦和一丝无知。
庞麦郎就是一个掉出来的人。
我没有说庞麦郎好。他为什么要好?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毫无价值地活着,一直活到毫无价值地死掉?
庞麦郎身上,有一个顽固的时间,它既不是现代的机械时间,也不是心跳这样的生命时间,而是两者之间的冲突。他花了好多钱,请人给自己录音、修改节奏、修改音调,再配上音乐,弦乐、电贝斯、电子节拍、失真吉他,等等,连嗓音都可以调得浑厚些(《我将停留在哪里》)。它符合空间和时间的行业标准。这个理想时空是有意义的,也是可以翻译的。然而在庞麦郎身上,它真正有用的地方,是衬托出生命的紧张、贫瘠、匮乏,以及不可翻译。这个衬托变成了矛盾。而矛盾就是解放的裂缝。
庞麦郎虔诚地信仰技术,包括软硬件,也包括职业分工,如果把扮演明星也看作一套技术,那么他当然也信仰墨镜和口罩。他很喜欢自己的《摩的大飙客》。这首歌有几个不同的版本,共同之处是,人声都变形了,切碎了,在电子节拍之间切换、撞击,呈现出人体所不能的加速的自由。这让我想起沉浸式艺术和人脸识别的兴起,技术,总是在人体所不能之处投射一种理想主义。
庞麦郎的失败,可以说就是技术的失败。这不是说今天的软件还不够好,不能一键修复。技术迟早会解决所有的跑调,不然我们要人工智能干什么。技术内部始终蕴含着故障,它期待着失败。这和人体是一样的,我们得重新理解一下,把故障看作自然,把失败看作人体的一部分。
在庞麦郎的故事里,尤其有趣的是,技术是为审美服务的,而且它居然失败了。
说得笼统一点,审美否定了自然。这是一种理想主义,从柏拉图那里就已经埋下了伏笔。18世纪中期以来,美学家也用追溯的方式,把历史上一切的艺术行动命名为审美,这里面占据主流地位的,就是宗教和皇上和艺术家用来震撼农民的形式感。在最近的半个世纪里,全球资本主义也在陕西汉中和它会师了。
20世纪以来,美学家说,不完美也是审美的对象。因为他们也开采黑暗,从中收了税。罗丹说世界上不缺少美,缺少的只是发现美的眼睛,那么在这些眼睛的照耀之下,万物也就都镀上了价值的光。那些飞不起来的艺术家们,也好就势去郊区采摘土味,美其名曰接地气。
当然,人们都说庞麦郎的演出是“车祸现场”。这就和J·G·巴拉德(J. G.Ballard )在小说《车祸》里写的一样,每一辆完美的汽车都蕴含着车祸的可能,这个隐形的现实迟早会发作出来。这时候,审美就来收割他的发作,大家好刷着手机,端详车祸之美。但车祸也会降临在任何人的头上,它不是土味,它是土匪。
让一些人失望的是,庞麦郎并不是一个界外艺术家(outsider)。那些人享受自己。
庞麦郎只是想要成为别人,以及无法成为别人。
他发作着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的想要和无法。以及,他发作着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的故障的欲望。喜欢庞麦郎的人,都是被他仅存的自由所打动,那是不被审美的自由。
我们不需要他成为另一个精神病人 Daniel Johnston、住在地洞里的 Jean-Marie Massou、流浪者 Dominik Steiger,或者家庭乐队 The Shaggs 中的一员。更不要说爱学狼叫的博伊斯。为什么一个人一定要成为别人,哪怕是以美的名义?归根结底,人需要的不一定是好品味,但一定是创造性的生活。至于庞麦郎,他只需要一根筋地唱下去,一意孤行,这世上就多一扇通往此刻的门。身为这些门的受益者,我感谢他的一意孤行。
“时间会给我答案……”庞麦郎唱道,或者说他念道:“她眉来眼去要带我到地下室把我的衣扣解开。”这是他惟一一次在歌里接近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但是他否定了真实的接触。他说“我不去冒险我不会抽烟。”他把欲望从指尖推开,推向未来,他说“我要”、“我将要”,时间的箭头指着未来,而他在此地,在这个无法超越的距离中发作了:
“我忍不住大声尖叫,尖叫!”
欲望一旦和目标绑在一起,就远离此刻。庞麦郎拥有的只是他在唱歌、哼唧、尖叫的此刻,这是他投身其中的惟一的生活,而不是梦想。确切地说,唱歌解决的就是此刻的问题,而不是另一地、另一种生活、另一个时间里的问题。我们能去接触到的,也只是他此刻的声带的摩擦。
梦想就是德勒兹说的“及物的欲望”。它不再自由流动,而是由人来管理。现在,时间给了所有人答案。但大家只是看到了道德。
庞麦郎是一个道德的问题吗?政治的问题吗?我们要为他的奋斗流泪吗?或者,他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这就鼓舞了各位,要谈一谈生命政治?
那个根本的问题不去谈的话,全都是扯淡。
就是那个最简单的问题:庞麦郎唱得好吗?你听了多少遍?他手忙脚乱的舞蹈,你也喜欢吗?恒河沙数的这样的声音,你也都喜欢吗?
这样问是因为,审美的不平等受到了道德的保护,人们哭哭啼啼,要掩饰自己的好品位。在这个意义上,发生在一首歌里的故障,就是人的故障。
颜峻,乐手、诗人。住在北京。创作实验性的音乐。作品简单,没什么技巧。有时候会去观众家演奏塑料袋。他也是实验音乐厂牌“撒把芥末”(www.subjam.org)的创办者。个人网站:yanju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