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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女手中线:女子天团的创作实践

我推门走进名为BOLOHO的空间1BOLOHO是一个空间也是一个友谊经济的实体,希望被主流社会忽视的“手艺”可以通过BOLOHO串联而重新流通,借此让不愿置身全职工作的人也能获得另一种经济独立的可能性。现有日常工作人员BUBU、CAT、冯伟敬、李致恿、朱建林。同时李筱天的Reading Room项目也坐落在BOLOHO。​,才发现走进了一片海。迎面而来的是一朵巨大的“水母”:蓬蓬纱被高高地悬挂,里面透出荧荧红光,一张写着歌词的签纸从布料里伸出来,随风飘荡。四周悬吊的也全是由布料和衣物编制而成的“海洋生物”,有橡胶手套和蕾丝化作的海蛇,有宝宝口水巾组成的章鱼,还有围裙模样的翻车鱼。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海底世界,参加“亲密论坛:变身男女家庭趴”的朋友们随着鼓点舞动,像一簇簇海草。

女子天团的成员Money, bubu和嘉璐像三尾鱼一般穿梭在人群里,一边介绍这些可穿戴的作品,一边敲击着放置在各处的小型乐器制造出奇异的声响。不一会儿她们聚到房间一角,打开了视频跟身处揭阳的前成员苗子连线。视频那头的苗子有些无所适从,但还是抱着她的宝宝笑着挥了挥手,在电子音乐和热烈谈天的嘈杂背景音中,宝宝对着摄像头里几个阿姨兴致勃勃的脸庞,轻轻吐了个泡泡。

“缝一切,将我的欲望都缝一起,挑起新的缝隙”

这是女子天团最近刚发的新歌《变身男女家庭指南》的一句歌词,直截了当地唱出了缝纫对她们的意义:缝纫本身是一个出口,是一种表达欲的寄托,缝一切,可以囊括了千百种意涵,或者毫无意义;缝纫也是入口,当心中的千丝万缕被织于一处,用针线挑起的可能不仅是回忆中的母题,更是集体间关于亲密关系的身体感知。

女子天团的Money、bubu、嘉璐和苗子(前成员)都是广州海珠区的平台性实践空间“上阳台”里的成员。“上阳台”是一个拥抱去中心化的组织结构和培育从内部联合向外部延伸的社群关系的替代性空间,由艺术机构黄边站在2016年推动建立,现在空间内有10个正在进行的项目2上阳台空间里的项目由“业主”作为单位发起,每个“业主”单位里有人数不等的参与者,而女子天团的成员曾分别属于不同的“业主”单位。“业主”的表达带有主动的戏谑,暗示了参与者对空间承担的责任,同时又削减了被动的房屋租赁关系。​。女子天团的成员们在上阳台经历了空间共治和更多琐碎的日常交往,渐渐因为对布料和缝纫的共同兴趣而“成团”。尽管整个上阳台就是一种关系性的实践,拥抱一种布里奥(Nicolas Bourriaud)关系美学式的“互动”,以重构社会关系和组织方式来对抗在资本主义生活中被异化的无力感,但女子天团作为其中一个更小的单位却有别具一格的气质。她们更敏锐和耐心地在自己的日常和身体经验里寻觅,探索作为女性在不同的生命阶段和境遇中的困惑。她们常去晓岗的布料市场挑布料织物,也喜欢收集在家居生活里常用的穿戴材料。她们的作品体现了艾德丽安·里奇(Adrienne Rich)所描绘的“爱与失望、坚强与温柔”3艾德丽安·里奇(Adrienne Rich),《女人所生:作为体验与成规的母性》, 2021。​。在情感的浸润里,柔软的布料也有坚硬的骨架。

回看她们这几年的实践,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困惑仿佛始终浮现在她们的创作中,从何为家庭,到家庭内外的亲密关系,穿针引线就是她们梳理关系的方式。一开始她们只是承接创作委托,后来随着成员们的个人经历和境遇变化,天团更灵活主动地使用“慈女手中线”描补身边的多元关系。

“复杂嘅情感,穿透你同我嘅心”

女子天团对“亲密”的探索在刚成团的时候就已经初显端倪。那时的她们更关注女性在婚姻和核心家庭中日常劳作所积累的情绪和从家务琐事中难以抽身的“责任感”。2018年底,因为收到了好友李筱天的邀请,女子天团为了制作同为上阳台业主的策展人李筱天和丈夫吴文礼的婚礼礼服而绞尽脑汁。婚礼当天,新郎新娘穿着由父母和自己的二手旧衣物拼接而成、缀满易拉罐、糖水店小票和泡泡纸的礼服缓缓走进上阳台。褪色的布料带来温柔的触感,代际间亲密关系的象征与新人对传统婚姻关系的反叛被拼接在一起,既突兀又熨帖。

对核心家庭和婚姻关系的反思隐隐催动了天团对家庭构成的想象力,随着对家庭中亲密关系的探索,她们逐渐把目光投向了彼此。“藕断丝连?总之是复杂的友谊吧。”嘉璐对成员间的关系这么形容道。这段复杂的友谊也让女子天团的实践变得张力十足,进而难以书写。在过去两年里,成员们在彼此过于贴身的关系中辗转,在刺痛与忍耐之间徘徊取舍,找到自己的方向。

曾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想照顾同一个孩子,成为一个个“母亲”。这个实验性的愿景开始于2019年的夏天,那时包括女子天团在内的众多上阳台的朋友都曾陪伴苗子直面单身女性的生育困境。在中国,由于缺乏社会文化上的理解和制度上保障,单身生育意味着政策屏障、经济压力和社会歧视,首当其冲的困难就是给孩子上户口和高昂的社会抚养费。面对重重困难,他们陪伴苗子一起对多元家庭和集体育儿的方式进行了挖掘:有没有可能来联合大家一起照顾和养育她的孩子呢?尽管废除核心家庭转而支持无阶级多母育儿的倡议4在欧美社会,呼吁废除以血缘维系的传统核心家庭而支持无阶级多母育儿的 “孕育公社” (gestational commune) 是一种常见的反资本主义做法,近年来在激进政治领域讨论酷儿家庭和代孕话题的时候多有提及,比如Sophie Lewis的专著Full Surrogacy Now: Feminism Against Family​ 对参与者的个人精力与情感投入都有极高要求,但上阳台社群还是积极发起了一系列讨论。虽然因为同伴之间关系的变化和情境的复杂,这些讨论并没有尽数变为行动上的探索,但却让整个社群对妇女的身体自由和生育权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演变成多维度的心理连结。

从母职是如何“被造成”的到设想如何共同成为“母亲”,大家对合作育儿的关注也映射在女子天团之后的创作里。婴儿用的口水巾挂在上阳台的晾衣杆上飘飘荡荡,上面精细地绣着“妈妈是一个动词,妈妈一分钟”。绣字和卡通图案混在一起,却不知不觉改变了口水巾过于亲肤的触感,柔软中透出一缕尖锐,就像对生育的反问,没有逆来顺受,可以既拥抱又反抗,以一种更主动的姿态去感受“妈妈”这个身份和动作,以及母职被印刻在传统家庭结构和家庭分工里的道德与纪律。

那段时间也是女子天团关系的满潮时分。但正如主体间对亲密感受的流转一样——潮汐起伏,会满也会落。情感和认知的生命体验在主体间流转,演变成一种情动的动态关系。成员之间的磨合与阵痛让她们渐渐意识到,对于彼此而言,将关系织得太紧密虽然保暖,但也会鼓起尖锐的褶皱,把线头放出来,风或许会从小孔里灌进来,但织过的线仍然勾连在一起,可以舒适松散地穿着。

“一边缝一边聊,心中的痕迹”

女子天团对彼此关系的关注也催生出她们对传统核心家庭以外的亲密关系的思索,关于互相培育和支持,也关于一种身体活动的练习——练习如何靠近彼此,更要练习如何留出更多的空间让集体中过于黏合的情感得以喘息。

这种练习是连贯的,也很有节奏,并且逐渐变成她们创作中的重要命题。早在疫情期间她们就在线上发起“下午么么茶”趴间,招呼朋友们做DJ播情歌。这次她们选择更主动地向未知的观众敞开,在碎碎念中讨论亲密关系里的模糊界限,借由歌曲倾诉不同角色间亲密又伤人的部分。对于腼腆的成员们来说,这就像一个蚌壳努力张开细缝,真诚又脆弱地拥抱砂砾。

她们渐渐不再满足于在单一场域中讨论爱和亲密,对种种关系的倾诉被扩大到更多元的空间,比如每周固定在上阳台发生的“缝纫机开放日”。她们在这天把缝纫工具开放给所有人使用,邀请其他对缝纫感兴趣的朋友加入讨论。今年3月,她们将缝纫开放日中的集体实践移植到北京的X美术馆,做了一期讨论亲密关系工作坊。参与者们将自己在亲密中的体悟缝或画在由同一块大尺幅的布料上裁剪下来的碎布上,并按图索骥找寻这些感受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种缝纫体验里,人群对亲密的表达交相呼应,爱带来的信任与伤害得以显露分享。这种把爱和亲密从私人关系中敞开和解放出来的练习,正如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追溯布尔什维克女革命家柯伦泰(Alexandra Kollontai)的文章“Red Love”的情动实践——他引用后者的“社会之爱”概念,在这种亲密中我们遇到他者,抛弃固守着核心家庭或者爱情的孤立的“财产之爱”,建立更多元更有活力的社会性的纽带。5迈克尔·哈特,《赤爱》,《南大西洋季刊》 116,2017年第四卷,第781-796页,或见澎湃思想市场《迈克尔·哈特:走向“爱”的政治概念》,王行坤译​ 开放日就是这样的纽带。女子天团的关注和思考就是这样从核心家庭游走到多元家庭和更开放的社会关系里的。

在她们最新推出的《变身男女家庭指南》MV6《变身男女家庭指南》MV链接bilibili / YouTube​ 当中,随意的鼓点敲击着,女性家庭劳作的情境碎片和缝纫机吱呀工作的景象交织在一起,困惑以针线来表达,感性的语言也仿佛是缝纫机在rap。而推着婴儿车在客厅里蹦迪的女子天团成员们像在欢迎大家加入她们,客厅变舞厅。从扩展家庭这个概念,到思考超越家庭之外的亲密关系和关怀,慈女们与其说是用她们的感性编织彼此,不如说是想以线结网,把线头传递出去,触达那些需要柔软的地方。

燕子(谢思堰)是一名艺术研究者与实践者。她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艺术史博士候选人,研究中国大陆的参与式艺术社群。她关注艺术劳工及性别议题,并在成为艺术行动者的路上持续探索。

“亲密论坛:变身男女家庭趴”现场图

天团合影

婚礼礼服

妈妈一分钟

趴间

“亲密关系的边界线”工作坊

《变身男女家庭指南》MV截图

发表于:2021.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