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间中,家住河北燕郊的葛宇路骑着一辆改装过的可发电自行车,跋涉几十公里到达798艺术区的北京公社。一路下来,艺术家的体能转化为存储在蓄电池中的电能,成为供应展厅中八块屏幕的唯一电源。屏幕中的影像来自葛宇路以往行为作品,或许是为了省电,艺术家大刀裁切了影片的长度。这让影像显得零零散散,总在你想多看一眼的时候戛然而止。
或者,当你刚要转身,展厅一片黑暗,没电了。
在每个展览开放日,葛宇路都会重复骑车发电的工作,甚至有时必须在展厅仓库中拼命蹬车,然而这西西弗斯式的劳作最多也只能维持约一个小时的供电。在这件展览唯一的作品《备用电源》(2020)中,艺术家的体力上限决定了展览正常运行的时长。展厅之外,葛宇路在微博上与观众频繁互动,人们大多能预先得知这个薛定谔展厅的情况:或者幸运赶上展厅有电,面临随时断电的可能;或者匆忙赶到现场,被告知电量已耗尽。带着这种认知去往现场,不论遇到哪一种状态,观众都会立刻好奇相反的样貌。当展厅技术设施的不确定性转化成怀揣期待的观众的焦虑情绪时,对于电能稳定供应的想象也逐渐显现为展览所描绘的对象。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观众的焦虑情绪很容易变成对部分常识的质疑。那些我们以为坚固的东西,原来只是幻象。
在个展中,葛宇路用一套简陋的发电设备模拟了更宏大社会系统的突然崩溃,这种似曾相识的突发状况像是一则浅显的寓言,谁都懂但是从来不会当真,就像2020年的开局。直到观众走出展厅,迎面而来的口罩、测温枪和出入证不可避免地让人联想到年初那种无法排解的群体恐慌。由此,一个情绪闭环得以产生。
如今,这种情绪伴随着疫情以出乎意料的速度遮蔽全球,对社会保障系统和政府权威的不信任也罕见地成为全球共享语境。另一方面,疫情爆发以来,艺术机构挖空心思推出各式的线上展览,试图将视觉现场搬到网络空间。就在大家埋头思考如何提升线上观展体验的时候,作为一件在实体展厅中呈现的作品,《备用电源》的线上互动KPI堪称达标,这让一般的线上展览似乎变成了伪命题。
为了省电,展厅中的每个环节都尽量节能。然而,展览的另一重要环节——吸引了更多观展人数的微博直播——却在蓄电池的供电范围之外。艺术家在直播间内、展厅之外踩脚踏车发电,这让幽暗展厅中那些刺眼的屏幕犹如幽灵悬在半空,成了展览中最不重要的部分。它们更像是电量指示器,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停电的刹那制造稍微强烈的信号。在黑洞洞的展厅中,视觉与审美再无瓜葛,退化成单纯的传感系统,成为葛宇路制造观众焦虑的工具。展览空间没有因为具备了可变的光环境,就从白盒子和黑盒子中脱胎出一种新模式,它褪下最后一圈可怜的灵韵,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地点,只供观众来验证那个早已远播的概念——骑车为展厅供电。艺术现场不再重要了,并非是因为自身功能被迫削减殚尽,而是根本无力博得更多的关注。
现在看来,那些将实体展厅通过技术手段复刻到线上的努力,那些给观众装备机器之眼和将线下展览在网络上打包外卖的尝试,某种程度上不过是舍本逐末。展览与互联网的结合,重点不在于提升观众在屏幕前的凝视体验,而是利用传播媒介实现与观众的互动。葛宇路的个展初衷并非做成线上展览,但实际却获得了一般线上展览觊觎已久的网络互动与传播效应。艺术展览的线上化远非一种应对疫情而发明的策略,而是展览终结的时代宿命。
这种宿命在葛宇路的展览中已可见端倪。实体展览对于葛宇路来说并非必要的器官,反而更像是阑尾。在展览现场,观众的凝视被零碎的视频和突然的停电一一打断,让人有些无所适从。展厅与线上直播一起,将展览本身的技术框架完全显现出来,作品实存却从空间中消解了。新常态的观展模式让观众不必亲临展厅就能感受作品中蕴含的不确定性。虽然缺席艺术现场,观众依然可以依照当下的社会语境参与对作品意义的建构,并在社交媒体平台一层层的回复留言中不断溅起水花。在展览评论文章中,用来分析作品的图片不再是精心调色的展陈摄影,而是一张张微博评论的截图,甚至是中央电视台的报道画面。当我们搜索葛宇路的过往创作时,会发现他的作品往往首先见诸于社会新闻而非艺术新闻,第一目击者有时并非有备而来的观众而是无心经过的网友。艺术现场从展厅和街头转至线上(交互),直播,弹幕,评论,回复,转发,点赞实时更新。作品的观看、传播和评论三位一体,同时发生。当我们在微博上与艺术家积极互动的时候,是否意识到这便是传统展览终结的时代宿命,一个艺术世界新转向的预告。
作品的“出圈”让葛宇路得到了更多的社会关注,网络流量虽非创作目标,但却是艺术家持续创作的资本。葛宇路一直在利用艺术的特权引发社会性的讨论:通过获得特权来反问特权,通过渗透秩序来质疑秩序,葛宇路试图让房间里的大象叫出声音。在作品《查账》(2019)中,葛宇路利用参展艺术家的身份“审查”并公示了一个艺术机构的财政预算以及支出状况。正如我们日常生活中对庞大的供电系统视而不见,一个艺术机构的财务支出状况似乎也从不在普通观众的关心之列。然而,正是这些被忽视的基础系统,支撑着无数社会单元的正常运转。通过主动、身处其中地与这些结构系统对话,葛宇路将行为作品事件化,让行为过程可以完全脱离视觉呈现而成为艺术本身。正如克里斯托夫妇在成功实施《包裹德国国会大厦》(1971-1995)之前,进行了长达20余年的游说工作。这个漫长的协商过程本身就是以艺术之名施行的一套民主实践。然而,与克里斯托夫妇最后所呈现的壮丽人造景观不同的是,葛宇路对于社会系统的刺探行为本身往往带有浪漫的私人视角。从以自己的姓名命名一条马路为《葛宇路》(2014-2020),到与监控摄像头持续数个小时的《对视》(2016),他找到了一根能同时骚动社会笑点和痛点的羽毛。与以往稍有不同的是,在《备用电源》这件作品中,他从单枪匹马向深渊喊话,变成了广发请帖,邀请观众共同围观。
或许,林立在街巷的摄像头前,今后会有更多的人抬头对视,若有所思。
陈於建是《黑齿》杂志的编辑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