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寓言(Speculative Fabulation),即S.F,也可指代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科学真相(Science Fact)、思辨女性主义(Speculative Feminism)、线系关爱(Soin de Ficelle)……作为讲述故事(Storytelling)和陈述事实(Fact telling)的S.F,编织着那些已经逝去的、正在发生的,尚未到来的,物质与符号交集而成的多重世界与时代。
——唐娜 J·哈拉维,《触角思维:人类纪,资本纪,克苏鲁纪》
大门敞开,紫硝云气磅礴而出。它们如此迫不及待——为了一场与好奇心神的蜿蜒偶遇,还有那一连串被即将到来的共生孢子所激发的化学反应。为了这一刻的发生,它们倘若已蓄势静候了万千世纪。
排队入场,你向Doorman出示门票的时候被告知,入场之前需要把笨重的背包存入衣帽间。转身之际你向大门之内的世界匆匆一憋,诡秘的紫色光晕从异世界逃逸而出,令你着迷。然而作为遵从机构建制的一部分(例如,遵守在剧场看表演需要存包的条例),你仍需走向相反方向——来自(被社会建构的)现实的一声叫喝令你不得不暂时与大门内的未知世界背道而驰。但你仍忍不住驻足回望,在回望里你听到鼓点如雨,乐彩奇光, 作为你(自己表演性)入场的前奏。
像是由地底而生,鼓声渐渐生长,扩张,在你探索这异空间之时轻轻包裹住你。袅袅紫烟中你恍惚看到四散在周围的奇异生物:静坐、洗刷、缝纫、正在苏醒、逐渐复活……这个空间里没有提前为你准备好观众席位或是中央舞台。只有在这两者之中浮游的律动空间:流淌的,无法定义的,将你与紫色烟雾中若隐若现的众生物体缓缓相连。与此同时,那个“被动观看者”的角色甚至都没有作为一个选项提供给你。在此样的波动里,当那个躺在吧台上的“易装妙妙猫”(由baby ChinaYu扮演的邪恶妻子)诡魅地望向你。 “Ta”慵懒地向你眨眨眼睛,而后沉思,端详,小心翼翼地递给你一扎冒着泡泡的生啤酒。此刻你可能会想,我是否即将,或是已经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一个向你个人发出的邀请: “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是进入陈天灼Dionysus般思辨寓言(S.F.)的秘密咒语。
上述片段来源于2017年10月28日《一种奇怪的脑损伤》在德国慕尼黑首演的几个瞬间。这是继《自在天》(2016)之后,陈天灼的第二部“表演性发生”(Performative Happening)。《自在天》中,初次出现了艺术家对于思辨、迷幻、和(跨)感知聚合(Assemblage)式美学经验的需求。这种直觉般的渴望随后演变为艺术家讲述的“灼灼寓言”。创造寓言的过程作为某种不断处于流动中的生成(becoming)交织了多重世界、时空、以及那些在此世界与彼时空中“已经逝去的、正在发生的和尚未到来的”的生物们。这种流动着的“居间状态”构成了丰富纷繁的复杂性以及不可定义性。它们围绕着艺术家的作品浮游圈圈,将它们带离那些既定的观念、规则和边界。如果仅凭陈天灼的不可定义而将他认定为(所谓的)“后网络艺术家”,那么这样的断言便和那些过度简化的,依附于资本主义而存在的(后网络)标签无异:#EnfantTerriblederChinesischenKunst, #流行音乐歌剧、 #日本舞踏、 #伦敦锐舞、 #精神性欲、 #东西方、 #clubbing、 #玩instagram、 #吸人眼球、#异端邪典、#blablabla……我们生活在一个普适性被谴责,并逐渐被个人评价系统所取代的时代。然而“个人”也正因为全球化的扩张而变得愈加同质化。在一个生物体的存在被潦草简化为标签、动图和颜文字的过程中,身份认同变成了一件微妙的事情。这种集体的盲目使个人轻易坠入建群、分类、贴标签和复制刻板印象的陷阱(被效率驱动),而在感知的同时忘却以孩童般充满好奇的目光来看待周遭万物 。如此,我们似乎已经无法轻易摆脱“后-”的幽魂。通过重新审视“后-”和清除所有(所谓的后网络)标签,也许那个正在 “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你能够在陈天灼的“寓言”里看到我们所经历、寄居、幻想的碎片时代中那些怀旧的、新奇的、同时又富有古典主义浪漫情节的事——身(肉)体(Corporeality 即情色)的越界及交融(Consilience)的流转。
身(肉)体是陈天灼创作的所有“表演性发生”的光晕(Aura)。这个光晕把艺术家的狂喜之迷从抽象幻影转化为有机物体。通过对于感知的具身化,以及这种具身化在“存在”(Be-ing)与“所向”(Being-toward)之间的流动,“表演性发生”得以透过“身(肉)体”——生存的、死去的、既不生也不死的、赤裸的、没有矫饰的——来强化它自身生成的现实。陈天灼通过“越界”(Transgression)来催化这一过程。帕斯·佛克(Pasi Falk)在《消费的身体》(Consuming Body)——书中将该词定义为“跨越边界,指向一种粉碎了世俗和日常世界规则的动态,”1帕斯·佛克,《消费的身体》,伦敦:Sage出版社,1994。 因而,它是“情色的”。情色不仅指涉对性的消费以及(可以说是对社会定义下的)性的遏制,也是越界(承认边界的存在,并跨越边界)所激发的动态本身所强调的“存在”之延续。究其本源, 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认为情色不仅有关“肉体和精神”存在,也与宗教和神秘世界的经验密不可分2乔治·巴塔耶,译:玛丽·道伍德,《色情:死与性欲》,旧金山:City Light Books出版社,1962,第15页,第23页。 。所有这些情色的形式都展现了个体对成为“持续的存在”,即死亡的终极形式的基本追求:“情色……是对生命的赞许,直至死亡。”3同上,第11页。 陈天灼作品中的情色流动有机地演变成一种生物形态,在未知之中打开身体。策展人和艺术评论人李博文在看过《自在天》后写到,“它使人想到戏剧最古老的作用之一:在感召和摄神的一幕中,那些看不见的、被隐藏和被禁止的都呈现于舞台之上,使那些在此之前(对这些看不见、被隐藏和被禁止)将信将疑的人们得以生动地感知。”4李博文,《Chen Tianzhuo and Ishavara: Smart or Sincere》,2016年8月2日,link。 情色是陈天灼创造的那些表演性身体在描绘“看不见的、被隐藏和被禁止的”事物时所召唤的仪式。它们在此仪式中虔诚地揭示并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文化的局限。它们越过那些既定的边界、使身体重新回归它们初始诞生的万物之灵。在《自在天》中,雕饰过的身体一丝不挂地沐浴在神圣之光,被无限遐想的圣洁光晕所点亮。渗漉于宗教与灵性交错的蒙太奇中,赤裸变成羽衣霓裳(借用约翰·伯格的话),情色变成天赐之异端。在《一种奇怪的脑损伤》里,这种异端越界到神秘世界:当法官对妻子进行最终裁决之时,(从之前不可定义的身体中焕然出世)的野鸟缓缓地爬上高阶,倚靠在他的脚边。野鸟解开了法官华丽的长裤,掏出他的私处,用其长喙爱抚他的性器。情色此时通过一系列荒谬、近乎残暴的诡秘行为得以呈现。由此作为兽性情感与仪式性恋物的奇异组合,情色精致地越界成为边界空间,任凭绝对的不确定性(Absolute Uncertainty)在其间流淌——无论它属于人类、非人类、后人类、后非人类、生物、非生物……无论它们是什么,无论它们将会变成什么,界限消失了。如此,情色连同它所产生的特定的心理和生理共鸣,一并被编绣植入身体之中。它将现场性与浪漫主义灌入陈天灼创造的异生物体内,将Ta们的“身份”去殖民化,并最终将这些身体从既定的“(男)人造”社会文化现实的捆绑中解救出来。
在一场题为“反思概念性”5“反思概念性”(Refelcting (on) conceptuality),InterAkta第4期,第33-34页。 、讨论身体和表演的谈话中,艺术家杨·法布尔(Jan Fabre)提出了“交融”(Consilience)的概念,即 “来自基于事实理论的不同学科的事物相互联系在了一起。” 这一概念最初由科学家威廉·惠威尔(William Whewell)为归纳科学所设立,而法布尔和扬·劳沃斯(Jan Lauwers)等艺术家则试图通过“交融”“寻找连结不同学科的语汇”。6同上。 又一次,在越界的作用下,“交融”可以被认为是从一片混沌中诞生的知识和经验的联合,一个汇聚万千变化的万花筒,消弭了不同学科和导向的边界。由它“导致”的结果便是,人们眼前的事物可能会与想象相异,造成认知障碍。这也许恰恰是在经历陈天灼的 “表演性发生”时的体验,有如一个飘忽不定,既陌生又古怪的“似曾相识”:她看起来像是一位女士,但他不是;它看起来像是一只猎犬,但他不是;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赛博格,但她不是;它看起来像一个副标题,但它不是……当陈天灼将每个个体嵌入他的美学世界,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被潦草简化成一个绝对的定义。这里没有男或女,没有人类或动物,没有异性恋或同性恋……当然也没有最为陈词滥调的东方或西方。“交融”在二元论举棋不定的震荡中生长,身份定义延伸成光谱,在无常的流变中游离、漂浮。一切都不会反复,不会归来,除了到来这一行为本身。每一次的到来都不同于上一次,每一次的归来都经历着无穷的变化。这着实混乱——陈天灼的美学世界存在于对世俗事件游戏般的戏谑而从中形成一个于现实所缺失的迷幻宇宙(因此它也着实具有政治性)。他不在乎那些社会建构的能指符号,在“灼灼寓言”里,这些符号甚至在意义降临之前就已经奄奄一息。
“身(肉)体”与“交融”的共生指向了块茎般(Rhizomic)的“聚合”(Assemblage),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加塔利(Félix Guattari)将它定义为
“一种由很多异质项构成的多样性,这一多样性在项之间建立联系,跨越了年龄、性别、领域——不同本性。
因此,聚合体的唯一统一性是共同运行:它是一种共生,一种 ‘心有灵犀’。重要的从不是亲属关系,而是联盟与合作;不是继承与血脉,而是接触传染、流行病、风。”7吉尔·德勒兹,克莱尔·帕尔奈,《对话II》,第69页。
聚合的多样性使一个去中心化的、非阶级的、无主题的(不受任何科学或理论概括约束的)8吉尔·德勒兹,菲利克斯·加塔利,译:布莱恩·马苏米,《千高原》,明尼阿波利斯:明尼阿波利斯大学出版社,1987,第22-23页。 世界(宇宙)主义者得以作为一个共生的身体存在,在绝对的不确定性中畅游。鉴于此,《入迷》(2019)是陈天灼的艺术与自我流变过程中的必然。这场长达12小时的“表演性发生”整合了《自在天》、《一种奇怪的脑损伤》以及陈天灼自2014年以来的所有创作的聚合体: 它是个无‘智’之“人”、无身份之异形、初始灵光的回声、音速古鲁、孩童之趣、紫嫣之泪、糖果翻转、激光传说、灵歌忍者、骨化爱恋、宇宙炼狱、模拟机器、败落的两栖动物、唴唴幽灵、彩虹妖怪、迷醉向日葵、飘飘欲仙的石头、着迷的耳朵、瞬间即逝的星星眼、前卫的朝圣者、云层间的震动、元小说的焦虑、霓虹宝贝在野餐上欲仙欲死、伴随都市蓝调摇摆起舞的灵魂、月亮之下舔舐兰花、在暮光之时追逐巨龙于海天之际……。陈天灼创造的这些触觉的、充满生机的、幽灵般的蓬勃本体(Noumena)在恍惚中游荡到爱恋之境(即陈天灼个展:“入迷”),一个在艺术家个人创作中建筑迸发出的梦幻超次元:一个处于周而复始重构之中的超凡(っ◔◡◔)っ异世界。这一爱恋之境令人惊讶地造就了一场面向身体、时间和空间内在多样性的回归,将所谓的展厅变成了一个融汇陈天灼所有迷幻聚合的共生有机体。这12小时触发了此场“表演性发生”在时间和空间频率上的转变。《入迷》里的每一个个体(观者、表演者、非人类、人类、等等)都可能在身体穿行于各个空间、并与其他身体发生交织、触碰、嗅闻、倾听色彩、感受声音之时经历纷繁复杂的瞬息万变,作为她/他/它们不同的心理具身化体验。这些在《入迷》延伸开来的现实中流动的关键“存在”,无论是否拥有去殖民化的身份,都可能在某一刻抵达致幻的玄奥状态,恍惚在光速之中感受着一场神工鬼斧的缓慢。这些在缓慢之中颤抖的身体由此被延长、扩大、渲染;它们感伤、欢喜、徒劳、瞑想、变型,而后又被体内生物细胞中储存的史前记忆所激活,重新回归到自身存在的多样性之中。
“我会死是因为我愚蠢,我的身体会幸存是因为我找不到出路。人类正在变成一个梦游者的军队:患阿兹海默症的人、嗑药逃避现实的人,微笑着、说着‘是的,是的’……” 这是菲利普·K·迪克(Philip K. Dick)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里借角色普里斯之口说出的话。这本在1968年越南战争期间发表的小说传递了迪克对未来的悲观想象。而就在我们日常见证和体验着“人类之病态”的今天,它似乎成为了对我们所处的当代现实的诅咒。且不提我们此刻正处于一个被全球性流行病所袭卷的不争现实,我们的确正在经历一个转折点:一个日常充满骚动、对抗和焦虑;药物成为解药的时期。如此,(无论它在政治上显得多么不合逻辑),《自在天》、《一场奇怪的脑损伤》和《入迷》,作为陈天灼回应世界的思辨性寓言(Speculative Fabulation)最终成为了对这一充满存在危机和虚无主义时代的末世隐喻。我们所经历的时代,如保罗·克利(Paul Klee)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所画的那样,天使面对着殖民主义、工业化、共产主义革命和资本主义战争的庞大废墟,却最终被一场“我们称之为进步的风暴”(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语)推远。9瓦尔特·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汉娜·阿伦特编,哈利·佐恩译,纽约:Schocken Books出版社,1968,第153-164页。
于是它们用魔法召唤出了一个没有记忆的未知之国、酸酸俱乐部、野餐、刹那、19:53、作为天堂此刻,在涂鸦死亡之时宣布我们的未来一片光明——它们选择与自己起舞,与你、我和他者起舞,作为与颓败人性的对抗之顿悟,来庆祝朦胧飘渺的未来。当声乐渐起,光影霓虹,正在发生的一切皆与我们的心跳变得同步,让我们的瞳孔迷离,心神荡漾,那些基于知识理论和形而上学的诠释便退回到了最为基本的“观看之道”:简单、直接、直奔主题。而对当下存在的抽象身体,无论是那些生物异形体、你、我、DJ还是陈天灼,都被浓缩为感官世界中的宏大星座,如泡影似凝聚,在“经历”彼此之时产生奇异能量。这是将天赐的疯狂塑造为客观存在(与否)的时刻——人们将这一刻称为“美”。
因此我们必须要忘记,在我们走向衣帽间的路上,在我们踌躇或偶然地通过金属门、进入club、画廊、展厅、别处或无处前,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地忘记那些从社会建构的现实中侵入我们思想的标签,哪怕它们曾被修正过;我们必须与那些隐蔽的、未知的、密藏的、象征的、被压迫和被抑制的(前)诠释与(后)审判断念。也许到那时,一个天真如初生婴儿般的宇宙方才得以从“当我们眼神触碰……”如此日常又非凡的一刻诞生。那里会有光,在鸿蒙初辟前照亮未知、照亮瞬息、照亮疾病肆虐的骚然之世——“当我们眼神触碰,此刻究竟是白昼还是夜晚?(Quand nos yeux se touchent, fait-il jour ou fait-il nuit?)”10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论触摸—让·卢克·南希(Jean-Luc Nancy)》(加利福尼亚:斯坦福大学出版社,2005年)。
或许我们会在那一刻变成章鱼,一起摇摆向海王星。
那该有多浪漫。
*这篇文章来自作者目前正在进行的博士研究 Being Human is Vintage - monsters, cyborgs, bacteria, octopus … towards a Posthuman Performativity. 。此书将于2022年发表。
原文为英语,由卢禹凡和彭忆欧中译。
彭忆欧,在柏林研究蘑菇、赛伯格、萌菌、妖怪、外星人……组成的批判性后人类主义。目前正在写科幻小说般的学术论文。
卢禹凡是生活和工作于北京的摄影师、写作者和翻译,作品曾发表于《中国摄影》、《澎湃新闻》、《VICE》等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