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屋之声:信息时代下的泰国灵媒和媒体”中,人类学家罗萨琳德·莫里斯(Rosalind C. Morris)通过解读泰国通灵人士对被称之为“未来回忆术”的媒介科技的痴迷,提出了一种有趣的视角:通灵者响应技术,但他们对技术的使用方式,仿佛用“召唤”来形容更为恰当。作者进而提到一种未来的情境:信息信号会像“另一个时空的神灵一般,在世界遨游”,而“电话线路将成为无线电讯号的储存库,贮藏着很久以前传送出来,或要送往其他地方、但已经被偷听的信号。” 诚然,人类留下的所有技术遗存,都可能成为被介入和召唤的过往。1罗萨琳德·莫里斯,“空屋之声:信息时代下的泰国灵媒和媒体”,《媒体世界:人类学的新地形》,费伊·金斯伯格(Faye D. Ginsburg)、利拉·阿布·卢戈德(Lila Abu Lughod)与布莱恩·拉金(Brian Larkin)编辑,伯克利:加州大学出版社,2002。
上海艺术家郭城的工作所面对的时间体量,通常都要被放在名为“地球时间”的巨型且缓慢的转速表上来考虑。大气里的本底辐射尘埃(background radiation)、地底的建筑残渣与微塑料,这些姑且能被称之为信号和标识物的对象,依靠人造的全球技术结构贮存与传送,凭藉大气与地层的天然属性遨游,只要在这片大气与大地中停留得足够久,它们都有可能被检测,标定,偷听,窃取,转译和召唤:这正是郭城长期以来的工作方式,而这次在魔金石空间的个展中,艺术家首次明确地提出他面对这些对象的态度:近乎无意。
很多时候人们选择举重若轻,在于只有“轻”可以形成对“重”的比照和挑破,也在于“重”本非触手可及的选择。近年来关于技术圈层(technosphere)、地球工程(geoengineering)和人类世(anthropocene)的讨论已经吸引了许多研究者的注意,但其吊诡之处在于上述任何一个话题都势必需要处理体量与共识问题:个体生命和人类全局,人类时间与地球时间之间存在体量殊异;地球工程与技术圈层的涌现,表面看来是整体性结果,但背后存在的却是纷繁复杂的种种意志,并非一个天生具备某种统一能动性的超级有机体(superorganism)。在柏林世界文化宫出版的《当下:技术圈层》的序言中,编辑团队对这一纠缠情状给出了进一步的描绘:“在这个世界和星球技术的莫比乌斯环上,原因与结果、本地和全球因素、人类与非人介质,都在持久地彼此混淆对方的边界。” 2《当下:技术圈层读本卷一》,安娜·索菲·卢恩(Anna Sophie Luhn)、伯纳德·杰根(Bernard Geoghegan)、珍妮克·穆勒(Janek Müller)与沃尔克·伯恩哈德(Volker Bernhard)编,柏林:世界文化宫,2015。https://www.hkw.de/media/texte/pdf/2015_1/technosphere_1/2015_technosphere_now_reader_1.pdf个体面对庞然之物总有蚍蜉撼树般的无望。对于艺术家而言,介入这些讨论时如何尝试言说混沌而不掉入虚无,如何对冲个体的无望,则变得关键。
也许,正因为蚍蜉撼树,才使得郭城在面对这些对象时不得不“近乎无意”。郭城展出的所有作品都给人一种小而冷冽的体感,极度节制的情绪和有意识的距离。所有在现场扮演主动角色的物件,不论是《(临时的)小器具》中颤动的盖革米勒管(Geiger Muller tube)、红外热敏摄像头还是《琥珀》中偶尔噼啪作响的不明声源,都在狩猎人类光谱之外的信号,比如1945年三位一体核试验以来,千余起核试验给大气带来的本底辐射残留。在《(临时的)小器具》里,触角一般的盖革米勒管从绿萝丛和仙人掌盆栽里支棱出,倒是有些像《空屋之声》中痴迷录像技术的通灵者(一个通灵人为何需要录像带?),技术设备(盖革米勒管“检测辐射”)和坊间信仰(绿萝“防辐射”)仿佛找到了诡异而临时的共存。当“探测”的主动性被移交给小型器具,游走其间的人们便会不时产生微妙的不适:展厅里的种种物件都很显然是人造甚至是手工的,但它们之间弥散的敏锐、干燥和疏离感,都与人无关——我们亲手制造出来的物件,更感兴趣于那个由不可见信号组成的,隐没的自然。正如《琥珀 no.8》随意地探测着水泥块里掩埋的加热元件,以及偶然经过的人类身体所散发的红外辐射,但并不负责提供任何温度。展厅里的一切,几乎都只检测而不应答。这并非一个充斥着死物,人类被审判为已逝的狼藉而荒凉的现场,而是保有了一定活性的,灵敏,鬼魅,甚至仿佛通过人造过程继承了人性的混合物所统治的空间。
展厅中唯一一件真的会应答的作品,是空间中悬挂的一件似乎过于对称、精美和乖张的金属装置《抽象神谕生成器》,它的造型让人联想到宗教造像身后的发散光环。当人们敲击中央的铜磬,LED 显示器会返回四个基于硬件生成的局部真随机数,四个比神谕更难破解的偶然符号。自讽式的荒诞一直贯穿在郭城的创作中,而终于有一次郭城的作品仿佛呈现出“邀请”,铜磬的嗡嗡回声却只是绝对的不可读,是意义失陷的回馈,也宣告更深层次的荒诞与无关。也许我们应该严格看待这到底是“近乎无意”或者根本是“本来无意”:前者仍带有一层薄如蝉翼的诉说欲望,一种似是而非的开敞,一种尚可挽留的退让。一旦当代艺术选择用荒诞去回应地球尺度的荒诞,近乎无意或许是种不得不采纳的立场。正如斯图尔特·布兰德(Stuart Brand)在《地球的法则:21世纪地球宣言》里提到“那些在地球系统里发挥作用的力量如天文数字一般巨大,并且无法想象的复杂。我们的参与必须是细微而且是试探性的。”3斯图尔特·布兰德,《地球的法则:21世纪地球宣言》,叶富华、耿新莉译,北京:中信,2016。跟人类实际上对自然的介入比起来,《抽象神谕生成器》远不够荒诞。人类曾提出过向平流层灌注硫酸盐让地球变暗的方案,也正把卫星和监控浮标投放到垂直方向上的每一个圈层,所有这些人为行动的怪诞性已经足以让人哑然,这些痕迹也和地理学抑或未来考古学的证据绞缠在一起,成为了郭城眼里的混沌大地,等待未来的通灵者回忆与召唤,再藉由种种“近乎无意”的路径,不可思议地重返到未来的通灵现场。
龙星如,策展人,写作者,中央美术学院科技艺术方向研究员。她译有《重思策展:新媒体后的艺术》并获第十一届AAC艺术中国年度艺术出版物提名,并入围第一届IAAC国际艺术评论奖;她在2019年策划的展览包括《撒谎的索菲亚和嘲讽的艾莉克莎》,北京现代汽车文化中心,《机器人间》,北京今日美术馆;联合策划《脑洞——人工智能与艺术》,上海明当代美术馆,《可善的陌生》及《潜在故土》,上海UN Art艺术中心。2019年担任ISEA电子艺术研讨会国际评委。2020年担任计算机图形学会议SIGGRAPH Asia艺术板块国际评委。她的研究工作发表于德国ZKM媒体艺术中心“艺术与人工智能”会议,香港城市大学运算媒体艺术国际论坛(ISCMA),韩国首尔国立现代美术馆国际策展人论坛,英国格林威治大学数字人文与艺术研究国际论坛,韩国光州ISEA电子艺术研讨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