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十年中,数字角色的应用已经进入主流,尤其是在娱乐和时尚媒体领域。在2007年,克里普敦未来媒体(Crypton Future Media)公司发布了Vocaloid 2语音库软件,这是一个由语音组成的资料库,其中的语音是由配音演员藤田咲与动漫人物初音未来(Hatsune Miku)共同担纲演绎的。尽管这款软件原本是为专业音乐制作人准备的,但拟人化的“vocaloid”初音在日本的人气之高使得她自身成为了一位数字流行歌星,并且附带了由用户自己制作的开源歌曲集。尽管初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化身——意即她不一定会是用户在虚拟空间中所采取的形态——但她可以被视为Vocaloid软件终端用户的化身。路易威登的创意总监里卡多·蒂西(Ricardo Tisci)在2016年与克里普敦未来媒体合作为初音设计了服装,这是路易威登与数字文化更广泛互动的一部分,此外还包括与《最终幻想》制作人野村哲也和拳头公司(Riot Games)广受欢迎的在线游戏《英雄联盟》(League of Legends)的合作。
路易威登的合作方式预见了化身在数字时尚文化中的涌现,近来将这一方式运用至极致的当属The Diigitals模特经纪公司,这家公司也许最为知名的就是在2017年创建了数字模特网红Shudu。Shudu尤以其深色皮肤的黑人女性身份引起人们的关注,她可以被理解为是白人设计师卡梅隆-詹姆斯·威尔逊(Cameron-James Wilson)的化身,这极大地引发了有关种族之数字化再现的问题。2018年,Shudu在《女装日报》(Women's Wear Daily)首次亮相,这是一份黑人女性仍然可悲地极少出现的刊物,而威尔逊因为在这样一个空间展示其对黑人形象的视觉挪用而受到了嘲笑。由数字媒体公司Brud设计的米凯拉·苏萨(Miquela Sousa,也被称为莉尔·米凯拉[Lil Miquela])是一个脸上长着雀斑、将自己称为“机器人”的数字流行歌星网红,她在Instagram上拥有270万粉丝。威尔逊设计的Shudu除了外表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人类特征,与之不同的是,Brud通过独特的故事情节丰富了莉尔·米凯拉的形象。比如,米凯拉在2018年和Instagram上的另一个人产生了争执,这导致她的页面被黑客入侵,后来人们才发现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公关事件。尽管初音未来已经显然取代了Vocaloid这款软件,但Shudu和米凯拉的仿真程度以及它们与视觉文化配合的方式是如此令人信服,以至于几乎会被误以为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最终,这些化身都将存在于超现实(hyperreality)之中,而非虚拟现实中;它们的存在并不仅仅是要代表用户介入到数字空间,即便它们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并持续维护着的。
借用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在《拟像与仿真》(Simulacra and Simulation)里的说法,Shude和米凯拉最终都是对没有原始指涉的现实的描绘。作为化身,它们符合鲍德里亚文章中提出的理论,他认为在很大程度上这种现象要归因于消费主义文化,所有的符号都基于其他符号,并且越来越难以——甚至几乎不可能——将“真实的”事物与人为制造的社会文化建构区分开来。Shudu和米凯拉取代了网红的概念,并人为复制了网红与时尚文化的交易关系,这本身就是对个体与其身份化身(embodiment)之间关系的模拟。这种新的化身概念根本不需要再现人类的化身(incarnation),实际上可以更准确地将其描述为一种模仿人类情感的数字建构。Shudu和米凯拉以及他们所栖居的空间都是“超现实的”(hyperreal),一种鲍德里亚将其定义为“……比现实更加真实”的存在状态,他认为媒体已经解构了我们对真理的理解并创造了新的“超现实”,在其中,我们可能会找到一种令人更加无从抗拒的现实幻影。这种“拟像先行”是后现代状态的核心,而数字化身——符合其作为印度神话中的变革推动者的角色——是这种日益主观的现实的预告者。
尽管作为通过虚拟世界逃避现实的手段,手机游戏已经超越了电子游戏主机的流行程度,但任天堂公司还是在2017年推出了半便携式的任天堂Switch作为第八世代游戏机的收官之作。这款与日本电子公司Hosiden以及台湾富士康科技集团合作制造的Switch,其大部分组件都在中国制造。2020年2月,随着COVID-19蔓延到中国大陆的每个省份,这款游戏机的生产也遭遇停滞,而到了3月,这种病毒已然成为了一种全球流行病。随着疾病相继蔓延到欧洲和美洲,居家不出的隔离令迫使人们去丰富自己室内世界的生活,我们与外部世界联结的唯一来源就是数字媒体。互联网平台被用户淹没了:自从2010年代以来活跃度就已经明显下降的IMVU、《魔兽世界》和“第二人生”此时又出现了显著的上涨。对于任天堂而言,三月份意外发行成功的《集合啦!动物森友会》(Animal Crossing: New Horizons)使得对Switch的需求量突然激增。与此同时,由于供应量的减少,必备主机的转售市场迅速出现并发展了起来。这款主机的生产已于今年早些时候停止。
随着整个行业的停滞不前,艺术家-设计师们都躲进了《动物森友会》的虚拟空间中。香港造型师卡拉·钟(Kara Chung)在游戏中再现设计师的服饰搭配,并以杂志的风格为成组的角色拍摄照片。纽约设计师桑迪·梁(Sandy Liang)在她的个人岛屿上开设了一家快闪商店,并且分享二维码以供其他玩家下载她的最新设计;旮旯街市场(Nook Street Market)——恶搞奢侈品零售商多佛街集市(Dover Street Market)——背后的纽约创意团队开始将老牌高端品牌和新设计师们的服饰转化进游戏的数字空间中,并且使用与梁相同的二维码系统为玩家们提供物品的下载。这其中的每一个艺术家都是时尚文化相关的创意社区中的既得利益者,当本需要实际体验和触摸的媒介无法实现时,他们通过将自己的创作进行数字化的方式来努力保持与社区的联系。视觉文化的开放传播与数字媒体中无处不在的货币化在某种程度上是矛盾的,事实上,最近几个月以来,新的商业模式已经开始尝试与《动物森友会》进行互动,以利用这个平台的商业潜力。
尽管他们的实践始于这场全球性流行病之前,但另有一个探索时尚媒介未来的品牌是Happy99。具有讽刺意味地是,Happy99的名字源于千禧年初臭名昭著的计算机蠕虫,这种能够自我复制的病毒会破坏计算机系统,加剧了人们对于千年虫(Y2K)的恐慌。跨界的艺术家-设计师二人组娜塔莉·阮(Nathalie Nguyen)和多米尼克·洛佩兹(Dominic Lopez)最初对鞋类设计很感兴趣,但却一直挣扎于无法持续原型的开发。在重新思考了时尚环境受到的影响以及“消费”某种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之后,他们决定创作一个几乎完全虚拟的服饰系列。Happy99的艺术实践主要关注的是同时利用真实和虚拟来增强客户与品牌的联系。洛佩兹是做游戏设计出身的,他对以角色化身推动(avatar-driven)的叙事方式并不陌生。这个品牌的虚拟服饰产品以3D形式呈现,对Instagram真实用户进行了数字化的形象重建,并且其限量版也可以在IMVU平台上使用。
九月时,随着时装业迈入全球新冠疫情爆发以来的第一个重要周期,Collina Strada的2021春夏系列向我们展示了一种乐观主义的超现实性:在迷幻的虚拟环境中层层叠叠着模特们的低保真绿屏素材,再配合上异想天开的3D动画和艺术家肖恩-基尔·里昂斯(Sean-Kierre Lyons)开发的拟人化角色的舞蹈作为点缀。Collina Strada创造的多媒体体验不仅仅是简单的时装展示,更是设计师希拉里·泰米尔(Hillary Taymour)和长期合作者查理·英格曼(Charlie Engman)的创作结晶,它呈现出了在这个特定时刻发生于时尚文化领域中的诸多对话:因为全球性流行病、多样性、环境主义以及虚拟与触感之间的关系等因素所造成的必须的物理距离。泰米尔和英格曼创造的数字乌托邦欢迎人们将其与Happy99自身对幻想和现实的神秘化进行比较,让粉丝和消费者都能将自己沉浸在超越商品的叙事中。
在全球的注意力已经急剧转向数字产物的时刻,时尚文化在虚拟空间中的作用仍在不断发展。与增强现实的互动不仅限于像Collina Strada这样的设计师品牌或者《动物森友会》这样的数字环境;意大利品牌Sunnei最近推出了他们不分季节的帆布(Canvas)系列服饰,这个系列于7月份通过新的角色化身推动的虚拟现实平台推出,它使得精选零售商可以定制每件产品的款式、面料和颜色。在受到身为数字化的黑人身份的指控之后,Shudu的定位被重新调整至促进有关社会正义的对话,并且最近参加了喀麦隆出生的设计师克劳德·拉维·卡梅尼(Claude Lavie Kameni)的虚拟时装秀。随着CLO和Browzwear等3D设计程序之影响力的日益增强——前者被用于对拉维的服饰系列进行数字化处理——它们已经开始构想如何解决高端街头时尚浪费的问题,未来可以在虚拟人物形象上进行可视化时装设计,从而不再需要不断地进行原型的制作。所有这些进步都有一个相似的目标:创建数字的超现实,让围绕使用权和可持续性的对话向前发展。发生在《模拟人生4》(The Sim 4)、《动物森友会》、IMVU和Bitmoji中的设计师合作,表明“角色化身导向”(direct-to-avatar)产品线的市场正在扩大,不难想象,一个长期以来主要通过触感来被理解的时尚文化在未来将扩展到涵盖各种虚拟产品的生命周期。
广为流传的印度教经文中,毗湿奴共有十个化身,统称为达沙瓦塔拉(Dashavatara)。第八化身黑天(Krishna)是《博伽梵歌》中的主要英雄,并以自己的身份被尊为神。第九化身通常被称为释迦牟尼,是佛教哲学之父。第十也是最后一个化身是迦尔吉(Kalki),预言中他的到来将意味着世界的毁灭。在大量的伪经和自相矛盾的文本中,一些古印度往世书文学反而将毗湿奴的化身描述为无数个并认为他们永远存在,这类描述逐步引导着历史的叙事。显然,COVID-19的全球性流行意味着某些重要事物的终结,它揭露了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裂缝,也给全球的产业和机构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也许毗湿奴再次介入了我们的现实,将我们引回历史的正路,这次协助他的是能让艺术家-设计师在其中勾勒未来的化身和中介的虚拟空间,正如Collina Strada所宣称的那样,在这样的未来,“改变是可爱的”。
此为文章的下篇也是终篇。原文为英语,由刘张铂泷中译。
Zachary Sauer是一位生活在布鲁克林的艺术家-设计师和独立研究者。他在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获得BFA纯艺术学士学位,并作为创意顾问为纽约和洛杉矶的诸多品牌客户工作。设计专业的背景加之对批判理论的兴趣,促使他持续地探索后现代视觉文化。
刘张铂泷,艺术家,译者,现生活工作于北京。他曾获得Ryan R. Gibbs摄影奖(巴吞鲁日,美国,2014)和资生堂摄影师奖(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北京,2014)。近期参加的展览包括「孤军与坦克」(泰康空间,北京,2020),「对角线」(魔金石空间,北京,2020),「准自然:生物艺术,边界与实验室」(现代汽车文化中心,北京,2019)等。策划的展览包括「关于一个博物馆的想象」(J:Gallery,上海,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