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今年1月20日在上海郊区艺术家工作室的聚会简直就是分水岭式的访友时刻。就在新冠疫情全面覆盖社交媒体的前夕,这场聚会的话题聚焦在如何以言语实锤过去几年内的新兴展览样式:速溶回顾展。
事情可以追溯到2017年,我和在伦敦居住的波兰艺术家Marysia Lewandowska一起研究中国的美术馆建设热潮。那次研究的线人正巧也在1月20日当晚的聚会上,我们便顺带放映了研究的成果——Lewandowska的影片《排演博物馆》(2018)。影片的众多场景设定在博物馆热的边角料上:衣帽间,档案室,储藏室,甚至是3维建模。总之尽量绕过常规的展览内容。这仿佛回应了近几年来新建美术馆动辄落地的华美快餐,每每由商业机构担任总包工头,像是说明建设热潮本身就是种虚构和投机的形式。影片中,一系列排演式对话直涉中国自2008年金融危机复苏后兴起的私人美术馆生产热,海外文物收回,以及大型文旅开发项目。
Lewandowska和我实地采访了本地的文化精英,由两位20几岁的上海女孩担纲他们的角色,这个年龄段正是门票价格普遍高昂的中国私人美术馆的消费主力。其中对白刻画出了博物馆投资者这个中国新兴阶层的两面性。有些人受惠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对共产、共有等概念抱持精英式的想象,其中一些人更是不满于社会舆论塑造的性别权力不平等。对Lewandowska来说,两者皆可能引发他们对公有领域的愈发重视。
从这点来说,《排演博物馆》有点像是Lewandowska与Neil Cummings合作的那部为人称道的反乌托邦科幻影片《博物馆未来:分布式》(2008)的续集。后者的背景设定在2058年,一位年轻干练的华人女性策展人,用卫星链连线,从广州采访斯德哥尔摩当代美术馆的执行官。常见于科幻小说的新造词技巧在这里用来打造各种引人入胜的未来艺术史情境,包括回应流行病、各式战争的研究展“恐惧生态学”,或是应债务泡沫衍生出的“公私复式博物馆”形态。作为开发新资产的方式,Frieze艺术学院落地北京以开发新资产。而2029年,斯德哥尔摩当代美术馆在珠三角美术馆岛上的亚洲分部,落地了一个关于普遍经济学的重要项目——这再次突显美术馆转向公有领域倡议的趋势。
聚会当晚达成的共识是,相较于艺术史家策划回顾展,或许艺术家们的科幻叙事更能捕捉未来艺术史的精髓,两者构建了一种奇妙的对位关系:科幻片VS回顾展、未来艺术年表VS经典艺术史论文。只不过,未来艺术年表更关心的可能是:在未来,谁是站到舞台前方,推动历史进程的主体?
在Cummings与Lewandowska这部未来艺术历史发展的推演中,除了Group Material艺术小组等一干体制批判先行者名列青史,未来似乎不需要艺术家的名字,往后的戏码是私有资本和文化治理者的博弈。此处艺术家的缺席,也许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我们在今天很容易想象私有资本如何形塑文化基础设施,也可能想象公有领域被新的技术赋权,却难以想象谁能借助艺术的手段成为历史的主体。
这一点正好说明了萦绕中国当代艺术行业的中年焦虑。表面上,人们庆祝的是这五年来本地艺术系统的惊人建设速度。你也可以说这全是源于中国藏家的远近驰名,而他们之中有些人甚至还身兼馆长和策展人。好事的媒体会将美术馆热描述得像是淘金热一样。掘金者则是那些作品货值高,只差中国本地市场敲门砖的蓝筹艺术家。他们的作品体量可以分分钟凑成一个回顾展方案,更是票房保证,速溶回顾展于是应运而生。好在,多数内行人的心中住了一个张爱玲,特别明白这只是一袭华美的袍,背地里还是会感叹:十年前哪来这么多回顾大展?速溶回顾展注重流通,轻视内容,它回顾的历史最终用来热社交的场,有时是中外机构结盟的催化剂。诚恳一点的机构,几年间也举办许多梳理中国40年艺术历史的展览。不过,这段历史剪不断理还乱。在我看来,回顾并不是真的希望从历史找答案。要是在当下找到类似’85新潮这种由艺术家推动历史的时刻,那也不用这么努力从历史里面缅怀了。
话说回来,’85新潮从2007年首度被回顾以来,逐渐成为了每几年就要回顾的例行项目。与此同时,其它的艺术史时段也在回顾的热潮中获得了考古价值,仿佛所有中国的明天都要献给不同的昨天。但回望昨天的动作却似乎恰恰违背了历史。在那场堪称80年代尾声的展览中,最富行销深意的图形被摆在展览大厅和所有宣传品上,挑畔地声明,这历史的一刻“不掉头”。
就在聚会隔天,新冠病毒人传人的消息正式传出,许多批判性的声音转而在社交媒体上呼吁中国人抵抗对当下的遗忘。科幻小说家韩松就发了微博,试图唤醒他那个圈子的批判意识:“这期间我不停地要忙一件事情,就是把朋友圈的各种文章截图存下来,它们常常消失得太快,有的大有超过光速之势⋯⋯让人觉得科幻是垃圾。”他继续说道,“我不觉得疫情会给科幻带来什么新的灵感。武汉的这一幕,科幻早早都写过了,好多细节都一模一样。但又有什么用呢?武汉啊黄冈啊那些坐在主席台上的大人物可能都没看过吧。这反映出大家心里面也一直认为科幻就是垃圾吧。”
韩松的这篇灾难书写有别于主流的中国作家。他用自我贱斥的口吻拒绝生产主义。韩松说道,中国的科幻除了在几次社会危机中取得暂时的热度,多数时候都处在垃圾时间中。结尾处,他甚至为自己的“爬虫复合体大脑”崩溃而道歉。1韩松,“新冠肺炎沉重打击了科幻自信”,微博,2020年2月3日。
我突然感觉速溶回顾展也该为未来的艺术道歉。当大家都忙着操办速溶回顾展,也更愿意相信展出历史比投资当下更有回报率,不啻是把当下变成垃圾时间。人们也担心,往后几年紧缩的经济,可能将今天的速溶回顾展变成未来的垃圾。
该怎么做?旅居伦敦的菲律宾艺术家Pio Abad前阵子复制了一系列菲律宾前总统马科斯夫妇的贪腐藏品,让公众重新回顾这段过去。在新的展示语境里面,细心的观众发现,藏品彰显的不再是财富。褪下花团锦簇,它们像变了一张脸,深表歉意。对艺术家而言,道歉的缺席正是目前这段历史的症结点。他在旧金山亚洲艺术馆的一场讲座上,借用Arjun Appadurai的一段名句开头,讲述事物的“社会生命历程”。而这正是Abad用以重构叙事的钥匙。让我们复诵这一段警句,为腐败祛魅:
今天的礼物是明天的商品。
昨天的商品是明天的现成艺术品。
今天的艺术品是明天的垃圾。
昨天的垃圾是明天的传家宝。2Asian Art Museum, “Artist Pio Abad on the Collection of Jane Ryan & William Saunders.” YouTube. March 28, 2018.
陈玺安是策展人,《黑齿》杂志的共同编辑。他的文章收录在:《Future Histories: Mark Dion and Arseny Zhilyaev》(Mousse,2016)、《The Two-Sided Lake: Scenarios, Storyboards and Sets from Liverpool Biennial》(利物浦大学,2016 )。他曾出版:《同人论文:Ray Brassier技术论的再创作》(Salt Projects,2018)。他在长征计划任职研究员期间,共同策划的项目包括:“长征计划:违章建筑三——特区”(2018)、“长征计划:赤字团”(2019)以及“行星马克思读书会”(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