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国在当今世界上的影响力日益增长,我一直很想了解,中国的国民如何看待自己国家充满变革和动荡的历史。西方媒体对中国的报道往往大而化之,对细微的视角缺乏关注。以政治性著称的艺术家总是占据着头条,而更能吸引我的,常常是那些更具沉思气质的作品。我自认是海外华人的一份子,而我随即发现,将文化身份和政治倾向分开是一件格外棘手的事情。也许这正是我们最需要艺术施以援手之处:帮助我们表达难以言喻的感受。
在北京空白空间展出的“正站在歧路上”是王拓在该画廊的第二次个展。回顾中国的近现代史,王拓对这个国家一路走到今天的历史进程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这些视频装置是这位北京多媒体艺术家两年来工作的结晶。虚拟展厅按照原始平面忠实地复原了画廊空间。五部影片的总时长不到120分钟,可以一次性欣赏,也可以分多次观看。
这种私密而平和的体验很适合王拓谜样的作品,它们将历史与记忆融入到了层次丰富的叙事当中。本次展览的名称意指近现代中国的历史根基,它取自鲁迅发表于1925年的一篇杂文,在文中,他试图向当时正处于政治动荡时期的年轻人发出关于未来的疾呼。一个世纪后,王拓捕捉到了曾经的应许与今日中国社会政治现实之间的矛盾和差距。他将自己的实践描述为一个“历史概念——我如何看到时空中不同(时刻)之间的联系,我们身处何方(以及)我们正走向何处”。1王拓,引语出自与作者的对话,2020年7月。
王拓在长春出生和长大,作为一个满族人,他生活在以汉族为主流人群的社会中。从自己的民族身份和对当地萨满活动的实地调研当中,他汲取了丰富的灵感,这在《烟火》(2018)和《扭曲词场》(2019)中有所体现,这两部影片是艺术家正在创作中的东北家乡四部曲的前两个章节。这些影片虚构重述了“张扣扣复仇”这一真实的案件:2018年,一名男子在母亲被杀二十多年后为其报仇,杀死三人,因而被判处死刑,消息一时间占据了世界各地的新闻头条。《烟火》在两条交会的时间线之间穿插跳跃:一个从外地务工返乡的工人;一个男孩,他偶遇了一群人,他们正围观着一具已经毫无生气的女人尸体。当工人正要向那些杀母仇人发起攻击时,视频切回到了男孩试图唤醒死去母亲的一幕。结尾的镜头令人动容,显示了王拓作为一个擅于唤起观众情感的视觉叙事者的技巧:失去母亲的孩子被烟花照亮了脸庞,而男人点燃了烟火,庆祝他完成了复仇。
以民间传说或是鬼故事的形式,往昔总是会一次又一次真切地回到当下。在《扭曲词场》中,三频影像构造了不连贯的叙事,进一步强化了整个社会的混乱和分裂感。旁白的内容是清代蒲松龄的一则寓言,讲述了一个想要自杀的人目睹一个女人夜夜上吊的故事。“年轻书生的求死之心,让他反复目睹了另一种死亡”,王拓如此解释。一身白衣的书生在郁郁葱葱的林间游走,在树下沉睡,昔日的回声在他的身影中回荡。这个人物以1919年五四反帝运动中唯一一位牺牲者郭钦光为原型。2有关郭钦光的死,官方说法是他在“五四运动”中遭曹汝霖卫兵的殴打致死。另一种说法是郭死于肺结核。对艺术家来说,第二种说法更可信,而且最为荒谬的是郭的死被利用并重塑成了一个烈士牺牲的故事。王拓把这个荒唐的版本改写进自己的作品《扭曲词场》:片中的年轻学生在准备上吊赴死之时咳血而亡。不过,即便没有这层历史背景,我们仍能从艺术家的影像作品里体会到一种死亡的徒劳和浪费。 郭钦光之死与一百年后的2018年张扣扣被处死,这两个历史上相距甚远的事件并置,暗喻了历史的周期性,凸显了个体对残酷迷茫现实的抗争。
通过王拓的作品,革命的过往或是其中的残余被保存在了物理空间当中。“符号有着如此的力量:它往往能创造出一个极度接近真相的临界点”,《痴迷录》(2019)中的旁白如此说道。《痴迷录》是《漩涡》(2018)的姊妹篇,这两部作品中的主角都是建筑师。通过对美学和设计原则的讨论,他思考着自己的自我意识。在高楼林立于雾霾天空之下的一个镜头当中,他把自己比作一幢建筑,“就像勒·柯布西耶的垂直城市”。沿着地面,镜头在北京福绥境大厦昏暗的走廊里蜿蜒前行。这座建于上世纪50年代末的住宅楼曾是中国共产主义新时代的体现。但正如视频所显示的那样,这栋楼现在显得荒凉而破败。视频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人,但他们居住的痕迹却挥之不去,比如剩下一个旧冰箱的厨房,墙上还挂着锅碗瓢盆。在这迷宫般的室内空间游走,变成了对讲述者内心世界的一次探索。当我们迫近最深处,即潜意识的时候,我们穿过一条烛光摇曳的阴暗走廊,直到被一组紧锁的房门拦住,门把手被锁链锁住了。镜头在此处停了下来,随后屏幕慢慢变黑。
在更为宏大的项目中,艺术家讨论了被禁档案和历史记忆之间的关系。《共谋失忆症》(2019)更深入地审视了被压抑的个人和集体记忆。一个年迈的作家被自己的过去所困扰,在家中的各个房间徘徊;在书桌前,他用笔记本电脑打字。镜头闪回,一个红卫兵偶然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图书馆,他开始阅读其中的一本书。他沉浸在一部短篇小说之中,旁白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一个学者在母亲去世多年后,出于愧疚而上吊自杀。在一个如梦似幻的视角当中,作家看着一个女人在一个废弃剧院草木丛生的舞台上表演。随后,在一组黑白定格影像当中,我们看到同一名红卫兵正在殴打一个女人,背景音是一部传统戏剧。至此我们明白,这些不同的线索其实共同讲述了同一个故事:作家挣扎着面对他曾经对自己母亲施加的暴力。老人删除了屏幕上的文字,然后删除了题为“失忆症”的整个文档,这是一种刻意的遗忘行为;在另一个优美的镜头当中,一个泪流满面的青年正在烧毁书页,从中我们也能读到对历史的抹杀——无论是个人的还是政治的。对于个人或社会应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创伤,王拓似乎并不打算给出处方。但影片中的哀思暗示着,如果我们不正视自己的过去,我们就会继续被它困扰。
在世界的另一边,从美国对黑人的奴役、对原住民的种族灭绝,到至今弥漫在我们体制内的系统性种族主义,美国对于承认自己的黑暗真相也一直非常挣扎。在纽约偏安一隅,我一遍又一遍地重看王拓的影片,试图消解那反复出现的隔阂感。这就是面对那些我们以为久被遗忘的事物时所产生的问题:我们很难突破循环,继续前行。王拓所关注的,是他这一代人如何“重新思考和反思文化大革命的后续影响”,以及包括五四运动在内的中国历史上的其他转折点。他似乎想从这些民族主义的遗存之间拼凑出某个整体样貌,并从中读出它们对当代社会的警示。像鲁迅一样,艺术家向那些与国家的未来息息相关的人群发出了行动的呼召,尽管他的作品并没有提出修复的措施或替代的愿景。也许还需要更多的反思才能做到。本着提供记录的精神,展览的结束日期定在2090年,这意味着画廊打算将其永久保留在线。而我们这个社会是否还能存在足够长的时间去迎接那一天,尚未可知。往者不可谏,但“正站在歧路上”提供了一个契机,让我们不要遗忘过去,而是去记住它,并重新想象其他可能。
原文为英语,由陈思然中译。
Mimi Wong是一位艺术、文化和文学的写作者。她的文章曾发表于《ArtAsiaPacific》、《The Believer》、《Catapult》、《Electric Literature》、《Hyperallergic》、《Literary Hub》和《Refinery29》等期刊杂志。她创作的小说曾发表于《Crab Orchard Review》、《Day One》和《Wildness》。她有关当代艺术的写作,荣获了Creative Capital以及安迪·沃霍尔基金会颁发的“艺术写作者奖”。她是文学杂志《The Offing》的主编,此外还在The New School兼职任教。她目前生活工作于纽约布鲁克林。
陈思然,毕业于德国维尔茨堡大学博物馆学和艺术史专业,现为旅居德法的自由译者和艺术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