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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僵尸

这几天我在等《釜山行2》的资源。看过一眼枪版,的确如传闻所说,已经是一部好莱坞动作片了。这种说法带着一丝不满的味道。我同意。一般来说,好莱坞动作片有两个核心,一是,所有的灾难都来自自身以外,一个人需要对自己做的,只是去改善,或者说增强自我,以便:二,对坏人实施暴力。所谓坏人,就是不可吸收的部分,有害的部分,是最顽固的他者,也就是说,这个核心是一种道德上过得去的暴力。

不过,《釜山行1》就已经不是一部传统的僵尸片了。那里面用了大批舞者做群众演员。他们做出了常人所不能的动作,跌跌撞撞然而终究掌握着平衡,而且合乎美。那么我们回到现代僵尸诞生之地,匹兹堡,1968年,乔治·A·罗梅罗在这里拍摄了《活死人之夜》,1979年,他拍了《活死人黎明》,然后是1985年的《活死人之日》。任何人都可以做他的群众演员。事实上,你可以在匹兹堡遇到很多演过僵尸的人,可能是白领,可能是学生、餐厅服务员、艺术家,什么人都可以来试试,只要把脸涂成灰白,跌跌撞撞就行。没人在乎演员的笨拙,甚至,它和僵尸的笨拙同步展现出来,不让我们忘记这个笨拙的现实。

美是一个特殊的东西,它不是普遍的。至少对于大自然来说不是。它也是历史性的,它需要那些说了算的人的传承和强化。而跌跌撞撞就不是。

至于暴力,事实上,比较合乎道德的暴力,应该是摧毁自我。

可能别人看僵尸片是为了看好人砍杀僵尸,然而,或多或少,我也享受那些僵尸的出现,尤其是他们的喊叫。这种喊声在别的地方也有过,比如说,1977年,意大利导演达里奥·阿基多的《阴风阵阵》里面,配乐就用了不少嘶哑的喊叫。同为他者,这个电影里的却不是僵尸,而是研究不死之术的妖人。不管怎么说,那嗓音冰凉喑哑,没有体温,就像是白噪音。确切地说,就像是黑金属的主唱。

那么黑金属的主唱又像什么呢?在瑞典乐队Bathory的第一张专辑里,重金属音乐第一次出现了像电流杂音一样的嗓音。杂音是主流音乐通常想要避免的,它使音乐不再是幻觉,而和现实联系起来。​ 甚至,在原始黑金属这个流派中,所有的声音都是这样粗糙的。对,黑金属的嗓音,就像是现代人类文明中的故障,一种不传达信号的电流杂音。

僵尸的声带出了问题,喉部似乎受到了挤压,舌头也不管用,但肺部还在向外挤压空气(想必只是空气,而没有分离氧气和二氧化碳的功能)。这在两个层次上塑造了僵尸:一,他们的身体缺少丰富的生化反应,生物电现象也大幅降低;二,他们失去了语言。这两个方面都降低了人作为人的基础。几乎可以说已经不是人,只是人形而已。借用庄子的思想来看,人形原本是可以转化的,万物皆出于机,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然僵尸失去了转化之机,呜呼。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说《活死人之日》,还有韩国喜剧僵尸片《奇妙的家族》都想要讨论这个“机”的可能性,庶几爱与天真可以培养生机,使僵尸恢复一定的人性,大意如此。所谓一线生机就是这样。

(此外,1985年的《活死人归来》破坏了僵尸的语言、大脑、行动速度法则,这里暂不讨论。)

好,为什么说僵尸几乎不是人呢?因为人形还保留了基本的进食的欲望,和发声的习惯。尽管进食并不转换成能量,发声也并不传递信息,但这些生命的残留,还顽固地发作着。这当然也像极了人:大家不都是一样执着于自我,或者梦想么。

也就是说,僵尸并不是外在于人的侵略者,他们是从人这个存在上降维而成的。这人形并不像蛇精、机器人、怪形(参见约翰·卡朋特同名电影),它用不着模仿人,它就是少于人的人。

大概是10年前,我去参加过一个朋友的新作放映。当时有几位艺术家和批评家谈起了僵尸,然而连英文“僵尸”这个词都不会念,这不能不让人猜测你到底看过僵尸片没有啊。

但关心僵尸是真的。艺术家,包括其中的亿万富翁,都会关心人的状况,这是一种好意。而且,大家在“僵尸的状况就是人的状况”这件事上,毕竟是敏感的。那么接下来才有趣:我们是关心人呢?还是我们身为人而关心僵尸呢?如果说我们关心僵尸是假的,关心人才是真的,那么什么是人呢?谁算得上是人,谁又不是呢?现在是2020年,我每天都刷手机看新闻,你要说人人都是人,我才不信。

也就是说,是不是其实我们是害怕自己从人这里掉了下去,变成了难民,或者僵尸,或者买不起药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那些人。或者害怕自己失去了审美能力,一夜间品位和智商失效,道德上也跟着不牢靠了,前两年死记硬背的陆兴华和阿甘本的金句也都忘了……不是这样的,这太刻薄,我想了一下,我想,归根结底,我们是害怕失去了爱的能力,以及失去了和土地之间的联系,失去了在地狱里相互照亮和连结的可能。

在一个最起码的二元论的生存逻辑里,我们还是希望砍杀僵尸的。不管是为了摧毁地狱,还是为了保护人间。人和僵尸的区别,主体和客体的区别,自我和他者的区别,成就了最近几年最为动人的艺术。

显然我对动人这件事兴趣不大。倒不是说我不动,而是说我不懂。我不会演奏乐器,也不识谱,软件也不灵。动人所需要的技术,至少,在音乐上面,于我是残缺的。所以我先天地要为不动的音乐说话,也算是个“僵尸也渴望你的爱”这样的表白者吧。

我有个朋友,叫 Christian Kesten,愿意翻译的话,可以叫他克黑斯提漾·科斯滕。他常常做人声表演。通常是这样:在话筒前站好了,凝神,张大嘴,长时间吐气,或者吸气,口腔的形状是固定的,也就发出了特定的声音,然后换个形状,就发出另一个声音。这都是气流的声音,接近于啊、哦、咿、哎这些元音,但更像是它们降维之后的音之形。

也就是说,接近白噪音。

这个当然是有传统的,基本上,西方古典音乐就使人工具化。阉人男高音也是其中一个例子。钢琴大师需要从小放弃人之为人的生活。等等。这都是精湛技巧所要求的代价。那么有一个词叫做人声器乐化,这是1950年代以来发生的,歌手要发出种种奇怪的声音,主要是噪音。音乐里最人性的一个角落,被删除了人性。这是和“扩展技巧”这样的事情一起发生的。所有的乐器都开始发展扩展技巧,简单地说,就是除了乐器本来要发出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都可以。也就是说,乐器也失去了它的人性,更不要说神性,现在只是噪音机器了。

失去人性,这大概是一种堕落了吧?至少,那些怀着人之为人的主体性和爱的冲动的人,仍希望我们能紧紧抱住这最后的希望。

然而这样的艺术的确是发生了,而且是以一种非常激进的方式发生的。用动画片导演今敏在《妄想代理人》中的台词来说,“无家可归才是我的归宿”。

那么我朋友的白噪音的人声之前,其实还有一个人声艺术的阶段,那就是即兴音乐里面的人声表演。它发生在学院派之后和之外,通常上下飞扬,奇技淫巧,变化莫测,就像是从具像画那里解放出来的动势绘画,一种音乐里的抽象表现主义,一种当代艺术里的摇滚乐,我们姑且称之为存在主义焦虑的激烈释放。所以说,相比而言,白噪音是连噪音的主体性都不要了,它不反抗工具化,反而加速了工具化。堕落就彻底一点呗。

当然我朋友他并不咬人。他只是去掉了一些多余的东西,剩下的是语言的基本轮廓,和生命活动的基本轮廓。

……啊……字数要超了……本来要聊一聊乐队的夏天的,虽然我也没看……可是我也写了一首歌:在夏天里爱它的冬天,在人的身体里我爱我的僵尸……

怎么说呢,现在是2020年了,我已经不去相信“希望”这样的东西了,尽管做人的空间并不充足,但反而我觉得踏实了。这是我生而为人的一个基本的主动性。在生而为人但又并不能像一个完整的人、自由的人、会飞、能预测未来、会讲200种语言的人那样生活的现实中,我相信人性并不是永恒的,那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幻觉,到底什么是人,需要先去除这令人垂泪的表情。

换句不是人话来说,就是阻止我身上的存在主义焦虑演变成浪漫主义的二元论,哪怕代价是从此跌跌撞撞,乐队的春夏秋冬都不要我。

我想,没有人能去关心僵尸,你只能去成为僵尸。当然,你们是读过一些哲学文摘的,现在,只要把“僵尸”两个字换成“他者”就行了。

颜峻,乐手、诗人。住在北京。yanjun.org
主要以噪音、身体和概念作为材料,创作实验性的音乐。出版过几十种唱片和十来本书。常在世界各地巡演。作品也呈现于展览空间。他也是实验音乐厂牌“撒把芥末”(sub jam:www.subjam.org)的创办者。

《僵尸三部曲》之三,《活死人之日》(Day of the Dead)中的僵尸Bub,仍保留着微弱记忆和情感的生机。

Bathory乐队1984年同名专辑的封面。

Christian Kesten 在颜峻策划的“不是音乐会”(北京歌德学院)上的表演,作品名为“uncolored. 7 songs”。摄影:高晓涛

中国黑金属乐队 Be Persecuted 的作品“Painful Assemble”(专辑《1.1》,由 no colours 出版。这个厂牌的名字和 Christian Kesten 的作品标题很接近):https://dusktone.bandcamp.com/track/painful-assemble

发表于:2020.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