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卢禹凡
译文编辑:翁笑雨、顾虔凡
编者按:专栏在上月发布后,我们在此选译的第二篇文章题为《不止一种语言》,出自法国哲学家和语言学家芭芭拉·卡桑(Barbara Cassin),文章发表于2017年3月,原文以法语写作,被翻译成英语,现在被再次翻译成中文。Cassin的文字清晰、易读且触动人心,她慨然地携领我们去理解母语的含义,“野蛮”概念的发明,对语言感到归属的错觉,翻译的重要性,以及在同形异义词、“无从释译”、文化多元性之间的有趣关联。最为重要的是,她指出,当我们说着不止一种语言时,会让“我们免于认为自己是唯一掌握真理的人”,而语言并不属于“某个民族或国家”。这种“并不归属”还意味着,“当你使用一种语言,你不仅是在拥有它,它也在拥有你。你永远可以在它的框架下进行发明创造,但最终它也通过你而不断地自我创造。你并不拥有它,因为它也在规约和塑造着你。它并不属于你:是你属于它,而且它同时属于很多人。”值得指出的是,语言不应该被局限在狭隘的民族主义的范畴之内。Cassin的文字极佳地与这个专栏的初衷产生呼应。每一门语言都承载着各自的知识和经验体系,是一个宇宙、一个世界。通过翻译,我们希望为读者也为我们自己打开通向多重世界的大门。
为什么要学习自己的语言之外的另一种语言?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想先问另一个问题:什么是母语?然后我会试着理解同时说几种不同的语言时会发生什么,这些不同的语言又是如何延展出不同的世界——不是互相矛盾的世界,不是天差地别的世界,而是彼此共振却永远无法同步的世界。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弄清自己如何从一种语言转向另一种语言,并思考所谓的“翻译”究竟为何物。
我将基于我的所知并从我的专业核心来思考这件事。我是一个哲学家。“哲学家”(philosopher)这个术语直接来自古希腊,意为热爱智慧之人。二十六个世纪之前的公元前五世纪,有一些希腊人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他们认为自己可以被称作哲学家,这种说法没你想得那么自命不凡,因为他们只是认为自己热爱智慧,没有说自己就是智慧的。他们不是“sophers”而是“philosophers”。而对智慧的热爱产生了如下问题:为什么要说另一种语言?语言是什么?母语又是什么?
母语是什么?野蛮和“吧啦吧啦”
就让我们从第一个问题开始说起。母语就是母亲的语言,它也可以是父亲的语言,但两者不一定是同一种语言。它是我们使用的语言,是我们从出生前就浸淫其中的语言,是围绕在我们身边的语言、家人使用的语言。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习惯以这种语言哼唱的歌,这歌声随后在婴孩时期哄我们入睡,后来我们又听着用这种语言讲述的故事长大。这就是母语所独具的单一性。有的人可能有两种母语,并不是因为你有两位母亲,而是因为父母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或者,因为你家庭内部使用的语言和家庭所处国家的语言存在着关联或是竞争的关系(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这种关系),也就是说,前者是在家里对你诉说并且由你说出的语言、那种你和兄弟姐妹们间使用的语言,后者是家庭之外的语言、是托儿所和学校使用的语言。
说两种语言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它提供了一个机会。它让你免于成为希腊人教化出来的那种在我看来它极其危险的幻象的猎物。他们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语言真正地存在,那就是他们自己的语言。他们用一个词来对其命名:逻各斯(logos)。所有讲其他语言的人都是“野蛮人”,说的都是“吧啦吧啦”的东西,是希腊人无法理解的。就和那些拟声词一样,“咔嚓”、“扑通”、“轰隆”。“野蛮人”(Barbarian)这个词,描述的就是那些被认为制造噪音的人所发出的噪声。对希腊人来说那是费解的噪声,他们并不理解,更不想去理解。相比之下,“逻各斯”在希腊语里是“语言”的意思,同时也有“理性”之意。希腊最早的哲学家之——亚里士多德将人类定义为被赋予了“逻各斯”的动物,即会说话会思考的动物。希腊人因此认为自己所说的语言等同于理性,希腊语就是理性智慧的语言,是唯一可能的语言,除此之外的语言都并不真正存在。其他那些甚至不是语言。希腊人使用“逻各斯”,即构筑了人性、文化和理性的语言,他们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他们不确定野蛮人是否算作人类。无论如何,不管是“野蛮人”,还是“吧啦吧啦”,都令人生疑。假设只有一种语言存在,正是你所使用的语言,那将会造成可怕的分歧。这意味着其他人都没有真正地在说话,他们甚至不是人类,至少不如你那么有人性。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双语的状态是在提供一个机会,因为它让人理解并感受到多种语言的存在。当你想起母语时,会首先记得那只是一种语言,很多种可能的语言之一,即便每种语言都独具特色,但也只是诸多语言中的一种。
“语言并不归属”
因此,母语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一种或几种语言,但却不是唯一可能的语言。它(们)陪伴我们一生,是我们在梦中使用的语言。你曾否想过自己用什么语言做梦?我觉得这是一个美妙并且重要的问题。我们的梦是什么语言?母语是我们浸淫其中的语言,我们沉浸在洪亮的母语中,玩各种文字游戏,听得懂弦外之音,用它来发明创造:我们是精通这门语言的掌握者,但它也掌握着我们。这是一种超凡的关系。我们能掌控是因为我们可以用它说出任何想说的话,但它掌控我们则是因为它决定了我们的思考方式、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
这种独特的关系构成了我们自身,同时我们也需要知道,我们掌握的一种或多种语言并不属于我们。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说过一句我认为很美的话:“语言并不归属。”
这句话可以从两方面理解。
首先是最显而易见的理解:一门语言不属于某个民族或国家。比如法语就由不同的民族和国家学习和分享。“法语世界”(Francophonie)不单由法国人构成、或为法国人或法语所创造,因为它也在非洲、加拿大和其他地区被传播、多样化和丰富着。
“并不归属”也意味着,当你使用一种语言,你不仅是在拥有它,它也在拥有你。你永远可以在它的框架下进行发明创造,但最终它也通过你而不断地自我创造。你并不拥有它,因为它也在规约和塑造着你。它并不属于你:是你属于它,而且它同时属于很多人。这就是母语。
当我们说母语的时候,我们更容易理解并感受类似于“吧啦吧啦”的声音,“野蛮人”的话,即那些被称为“能指”的声响,换言之,是噪声构成词语的机制,单词、发出的噪声及其形成意义之间的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用母语做梦、阅读或是写诗。当我们用外语做梦时(在我身上发生过这种事),我们敬畏它,我们只有一小部分属于它,或者说我们属于说这种语言的人。诗歌也不断地带声音进入,并使其排列组合发挥作用。在学习一门语言的时候,人们很少学习诗歌。我们学的是如何说“你好,你好吗?我想去看电影。可以给我一杯咖啡吗?”但我们很少学习在文章和诗歌里聆听这门语言。某种程度上这意味着你从未真正地用耳朵听过它、用身体感受过它,因此你也不会真正地享受它。你不会知道它如何展露出自己的世界。而母语,你对它如此熟悉,听到就能立刻做出反应。聆听并大声朗读文本是非常重要的功课,《拉封丹寓言》之所以非凡,是因为我们有必要用一种特定的声调来朗诵它。而声调来自于声音。以《猫、黄鼠狼和小兔子》这篇文章举例:
La dame au nez pointu répondit que la terre était au premier occupant. C’était un beau sujet de guerre qu’un logis où lui-même il n’entrait qu’en rampant.
The madame with nose so sharp replied: “The earth is his by whom first occupied. A pretty cause for war is feign’d; A house himself by creeping only gained!”
这尖鼻子太太回答道:“地盘应该是先来者占。大打出手的漂亮借口都是捏造的;只有爬着钻进去才能占据房子!”
嗒、嗒、嗒、嗒,掷地有声、字字清晰、节节高昂:又专横又犀利,是黄鼠狼没错了。看看猫的部分:
C’était un chat vivant comme un dévot ermite. Un chat faisant la chattemite, un saint homme de chat, bien fourré, gros et gras, arbitre expert sur tous les cas.
He lived a pious hermit of a cat—A cat with meek inviting face. Swelled in his reverend ermine sleek and fat, A judge expert in every case.
他过着清心寡欲的隐士生活——外表温和善良的一只猫。有着一身好皮毛,丰满富态,是个裁断一切的老行家。
在法语的版本里,你能够听得到语言,“gros”和“gras”、很多“o”和“a”,英语翻译里你也能看到对应的“pious”和“cat”。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整体来阅读,而学习一门语言确实需要把它当成一个整体来感受。
每一门语言都有伟大的诗歌。它们建构语言,也被语言所建构。荷马的诗作《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建构了希腊语。如果我告诉你诗中的两个短句,你可能听不懂,但你却能听到它们。有一个场景讲的是女神忒提斯(Thetis)和她的儿子阿喀琉斯(Achilles)的。他在哀悼朋友帕特洛克罗斯(Patroclus)的离世,而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将死,也正在为之哀悼。两个人的哀悼是两种不同的声音。他是一位伟大的勇士,说话带着来自胸腔的沉重喘息,声调拖得很长:tôi de baru stenakhonti。当她哀悼时,喉音收紧,充满了悲伤和尖声唧喳,听:oxu de kôkusasa(出自第十八卷,第70-71行)。一个人在母语里所精通的、同时也是一个人在外语里最难掌握的,正是那种语言的“体”(body)。
因此,对个人来说,总会有一种或几种语言更趋近“母语”,我们一听就能立刻感知并且与之融为一体。但值得庆幸的是,如果语言并不归属,那就意味着它是能够被习得的。
多种语言,多重世界
同时知道多门语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恐怕就像一张弓上有多条弦一样。很多种语言就是很多个世界,很多条通向世界的道路。
并不是先有事物后有语言,要弄清它们关系的形成很复杂。这也是哲学家们长期争论不休的主题之一。到底是先有事物后有语言,还是先有语言后有事物,还是二者同时出现呢?也许兼而有之:哲学家是一群极其谨慎的人,他们如今的结论是认为两者皆有。但传统哲学一直认为首先存在事物,然后我们再对其进行命名。结果,我们不常思考人们如何用不同的语言进行命名的问题:一个词语所指代的事物的身份就足以确保正确的沟通了。
但我认为词语会作用于事物,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建构事物的存在。以希腊语中的“khaire”(打招呼时使用)为例,它的意思不是“早上好”、“欢迎”或“bonjour”(日安)。它字面上的意思是“请享受,乐在其中吧”。如果我们用希腊语相互问好,我们说的不是“祝你有美好的一天”(have a good day)或“希望你今天过得好”(hope your day is fine),而是“请享受吧”,这可完全不是一回事!这句话完全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当一个说拉丁语的人和另一个说拉丁语的人遇见或道别时,他对他说:“vale”——“好好的”、“身体健康”。那又是另一个世界了。当你用希伯来语或阿拉伯语说“你好”时,你会说“shalom”或“salam”——“祝你平安”。根据语言的不同,你会得到不同的问候方式(“祝你有美好的一天”、“请享受吧”、“身体健康”或“祝你平安”),在你面前展现的整个世界也因而全然不同。这也是我觉得语言如此有趣的所在:每一种语言是如何地勾勒出一个世界或其景象,这些世界又是如何地彼此关联?
我想再举一例,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table”(桌子)一词来自于拉丁语的“tabula”,意指银行柜员的桌板(tablet)。他们会架起一个桌板,在上面处理钱财相关的事务,尤其是借贷或换汇。希腊人用“trapeza”表达类似的意思,直译为“有四条腿”,所以一张希腊的桌子会有四条腿,和一张小桌板不是一种东西。当你用西班牙语说“桌子”时,你会说“mesa”。“mesa”这个词在地理意义上表示高原:比如卡斯提尔高原(Castile)或是安第斯(Andes)山脉的高原。一块换钱的桌板、一件四条腿的家具、一片地处卡斯提尔的高原,你想起这些的时候不会说出完全相同的词。围绕着这些词语之意识的光环,构筑起了语言及其差异。因此,一个人能够同时说多门语言,意味着多个世界近在咫尺,而且可以相互比较。在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者通过发明(或重新发明)语言学(即,语言处理的艺术),孕育出一组很美的类比。他们说,语言就像是你撒在世间的网,因为网眼各异、撒网和收网的地点及方式不同,捕获的鱼也各不相同。语言就是某种被捕获的鱼,某个被捕获的世界。
无从释译
我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我们应该怎样对待这种看法。作为一位哲学家,我和整个欧洲的其他一百五十位哲学家一起工作——因为我无法走出欧洲,进行真正的外部的比较,研究我们所谓的“无从释译”(untranslatables),那些无法在另一种语言中得到呈现的词,它们往往是某一种语言的特征所在,并且在其差异中做出了标记:总而言之,是语言差异的征兆。
我们在哲学范畴内编写了一本《无从释译的辞典》(Dictionary of Untranslatables),光这项工作就花了我们整整十五年!而这场冒险最魔幻的是,它居然成了书店的畅销书!我们很快卖出了一万册,说明公众对它很感兴趣。我们的兴趣不在“table”,而是更抽象、更具哲思的词,比如“liberté”(自由)这个哲学含义鲜明的词。在欧洲,“liberté”的说法至少有两种,而它们意指非常不同的事物。比如在英语里,法语词“liberté”可以被翻译成两种:“liberty”或“freedom”。这两个词语包含了“liberté”中的两种完全不同的“自由”概念。“Liberty”和“liberté”都来自于拉丁语中的“liberi”,意为“孩子”:“liberty”属于那些出生在非奴隶的自由人家庭的孩子们;换言之(我只是在重复伟大的语言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的分析),它是由父母传给子女的自由,一种纵向垂直的自由。而“freedom”则和“friend”(朋友)一词来自同一谱系,它是横向的自由,是某个阶级或年龄段的自由,是一群一起学习或进行抗争的人所有的自由。“Freedom”以一种直接的政治性的方式存在,而“liberty”则通过家庭在代际间“自然”传递。当然,因为自然与文化的问题不尽相同,事实本身要复杂得多:一个父亲并不“自然”地拥有自由,因为自然也不过是某种社会样态的名称罢了,只不过这种“liberté”来自于世代相传。不论如何,你可以看到“freedom”和“liberty”如何从同一种语言中勾勒出了“liberté”的两种认知。
英语中用两个词(“freedom” 和“liberty”)对应法语的一个词(liberté),它在德语中同样只有一个词(Freiheit,词源与“freedom”相同),这件事非常有趣。和拉丁语单词一样,法语的“liberté”意为“jus sanguinis”,是一种由父及子、与生俱来的令状。至于德语的“freiheit”,则不假思索地指向一群团结在一起、平等地进行战斗的同伴们的自由。这创造了彼此各异的哲学和政治反思。它创造它们,或被它们所创造,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组因果关系的方向,但我想我们都能在这里感受到语言振荡带来的强烈差异。
同形异义词
增进对每种语言之特性构成的理解,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假使我偶尔忘记一些重要的知识,比如句法和语法(词语的顺序、名词的阴阳性、动词的时态……等),那么尤其能够反映语言特性的就是那些具有多重含义的词语。我们管这些可怕的词称为“同形异义词”(homonym):同时意味着多种含义的一个词。
每种语言里都有不同的同形异义词。事实上,我们是通过和其他语言的对比来辨别母语中的同形异义词的。
以英语中的“truth”一词为例,它本身有遵照现实的意味。当我说这张桌子是黄色的,这是事实(true):你能看到它,它确实是黄色的。但在俄语里,“truth”有两种说法。其一是“pravda”,它曾是共产党《真理报》的名字,报纸的宗旨就是实事求是。不过同一个词还意味着“正义”,因为它在俄语(或俄语的祖先斯拉夫语)中对应着希腊语的“dikaiosunê”,后者在圣经中就是毫无歧义地表示“正义”之意。另一个俄语单词“istina”也有“truth”之意,但更多地意味着“准确”:这张桌子是棕色的、黄色的,这个说法很准确,这时就用“istina”这个词。所以如果对俄罗斯人说“truth”,你会看到两种概念的混淆:正义和准确。另一方面,如果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的话,当俄罗斯人说“pravda”的时候,他们也混同了两个概念:正义和真相。
每一种语言都有自己的混淆之处,它们能通过其他语言被辨识出来。甚至只有通过和其他语言的对比才存在这种混淆。永远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只有出了庐山,才能识得真面目。会说两种语言、至少两种语言非常重要,因为它让你知道母语并不是唯一可能的语言,那些语义上的冲突和融合也不只存在于母语。当我用法语说“sens”的时候,它可能意味着英语里某个词语的“sense”或“meaning”(意思)、某个人的“sensation”(感觉)或“direction”(方向)。这太神奇了,我认为它在所有现代语言中是独一无二的!用来定义一种语言的,是它所有歧义的总和,尤其当这些歧义并非出自偶然,而是深埋于语言的历史长河,并在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翻译之中形成的时候。正因如此,一个词语的“sense”(意思)和“sensation”(感觉)早在拉丁语的“sensus”中就已缔结相联,而法语将这种联系传承了下来;拉丁语也翻译了希腊语中的“nous”,意为“直觉”,就是你灵光乍现忽然意识到的东西,不论是(像嗅闻的狗一样)即刻做出的反应,还是(像思考的神一样)不假思索的事。
翻译
总而言之,我们还须弄清如何从一种语言走向另一种语言:通过“翻译”(translating)、“trans-lation”,即“穿越”和“联系”,多么意味深长的说法。
人们必须首先强调翻译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我们就必须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而且必须跨越巨大的鸿沟。幸运的是,所有这些世界之间都存在着一个共同的世界:我们都生活在此——我差点想说“全球化”这个词;我们的确共同分享“同一个世界”,但考虑到世界上有这么多语言且其背后又有着这么多种文化,这个世界是高度合成的、不规则的、相连而又脱节的。
关于描述巴别塔的文字,这里有两个版本的英文翻译。巴别塔的故事将复数的语言描述成上帝的惩罚,而非一种人类的丰足,这令我无法认同。这段来自《圣经》的文字讲述了人们想要兴建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而触怒了上帝的故事。上帝为了惩罚他们,不让他们聚集在一起,就给了他们不同的语言。人们开始说起了许多种语言,虽然在此之前他们都只说过一种语言。他们因此各散东西,因为不同的语言成功地阻止了他们团结在一起。第一版翻译来自《主教版圣经》(Bishop’s Bible):
And all the whole earth was of one language and lyke speech And when they went forth from the east, they found a playne in the land of Sinner, and there they abode And one saïd to another: Come let vs prepare brycke, and burn them in the fire. And they had brycke for stones, and schlime had they in steade of morter And they saïd: Go to, let vs build vs a citie and a toure, whose toppe may reach into heaven and vs make vs a name, least per aventure we be scattered abroad into the upper face of the whole earth But the Lord came donne to see the citie and toure which the children of men building And the Lord saïd: Behold, the people is one, and they have all one language, and this they begin to do: neither is there any let to them from all those things which they have imagined to do Come on, let vs go donne, and there confound their language, that eur eye one perceive not his neighbours speech And so the Lord scattered them from that place into the upper face of all the earth, and they left of to build that citie And ter four is the name of it called Babel because the Lord did confound the language of all the earth: and from thence did the Lord scatter them abroad upon the face of all the earth.
那时,全世界只有一种语言,大家说同样的话语。他们向东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发现一块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说:“来,我们做砖,把砖烧透吧!”他们就把砖当作石头,又把石漆当作灰泥。他们又说:“来,我们建一座城,造一座塔,塔顶要通天。我们要为自己立名,免得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下来,要看看世人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同是一个民族,有一样的语言,他们一开始就作这事,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一切,就没有可以拦阻他们的了。来,我们下去,在那里混乱他们的语言,使他们听不懂对方的话。”于是,耶和华把他们从那里分散到全地上,他们就停止建造那城。因此,那城的名就叫巴别,因为耶和华在那里混乱了全地所有的人的语言,又从那里把他们分散在全地上。【为示区别,此处中译出自《新译本圣经》,其《新约》完成于1976年,《旧约》完成于1992年。】
这就是巴别塔的故事。人们突然不能听懂彼此了,只能听到“吧啦吧啦”。但你的理解能力没有问题。这段翻译似乎是用一种陌生又熟悉的英语写成,虽然它来自于十六世纪。
第二段翻译听起来又像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英语了,它来自更久远的《钦定版圣经》(King James Bible)。
And the whole earth was of one language, and of one speech. And it came to pass, as they journeyed from the east, that they found a plain in the land of Shinar; and they dwelt there.
And they said to one another, Go to, let us make brick, and burn them roughly. And they had brick for stone, and slime had they for morter. And they said, Go to, let us build us a city and a tower, whose top may reach unto heaven; and let us make us a name, lest we be scattered abroad upon the face of the whole earth.
And the LORD came down to see the city and the tower, which the children of men builded.
And the LORD said, Behold, the people is one, and they have all one language; and this they begin to do: and now nothing will be restrained from them, which they have imagined to do.
Go to, let us go down, and there confound their language, that they may not understand one another’s speech.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作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为示区别,此处中译出自《和合本圣经》,1919年正式出版。】
这两个版本是今天的英语世界里最常读到的译文。一个版本尽可能不让读者产生困惑,因为她会发现自己好像在阅读与自己同时代的语言,即便她并不认识文中所有的词;另一个版本则令读者感到困扰,因为它来自更久远的年代:里面的一些说法是她从不使用的(“came to pass”、“go to”、或是像“had they”这样的主谓语颠倒),但也正因如此,她得以知道这段译文来自很久以前,她因此聆听到了那个时代,并且借由她所使用的语言来与之产生交集。
翻译存在着不同的方式,让一种语言在另一种语言里发生回响存在着不同的方式,这很有趣。这意味着语言不仅是沟通方式的一种:它还是一种文化,一个充满了各种语汇和节奏的世界。
今天,如果在谷歌打下一行字,要求谷歌翻译(Google Translate)进行翻译的话,人们通常会得到奇怪的结果。比如这个来自《圣经》的句子:“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我输入这句话,为了清晰起见,我请谷歌从法语翻译成德语,然后又让它再从德语翻译回法语,这时这句话变成了“人类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现如今翻译依旧不能靠机器完成,原因很多。比如谷歌,接受到句子进行翻译时,它以英语作为主要语言来进行工作,换言之,就像是找出不同分数的共同分母一样。谷歌会先将法语转化为英语,再从英语翻译成德语,再从德语翻译成英语,最后再从英语翻译成法语。当然,整个过程中的每一步都会产生一些非常奇怪的意思,最后就造成了这种极度矛盾的反转……
当一个人意识到一种语言不仅是一种沟通方式,而且能引出一个世界的时候起,你就变得非常谨慎专注了。母语和其他事物不同,即便它不从属于任何事物,即便存在着不止一种母语——这一点真是谢天谢地。正因为存在着多种语言,这个世界才更加有趣、多元和复杂。这种复杂性让我们免于认为自己是唯一掌握真理的人。
原载于《e-flux journal》第#80期,2017年3月:link。由William T. Bishop从法语翻译到英语,原文出自《不止一种语言》(Plus d’une langue,法国蒙鲁日:Bayard Culture出版,2012年),作者芭芭拉·卡桑(Barbara Cassin)。
芭芭拉·卡桑是CNRS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研究主管、莱昂·罗宾中心(Léon Robin Center)古代思想研究中心的主任、国际哲学学会会长。作为一位专门研究古希腊的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她的研究重点是哲学与那些不被认为是哲学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比如诡辩、修辞学和文学。字词能做什么,这一疑问体现在她的许多出版物之中,其中不少著作已经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她新近出版的专著有《雅克·勒·索菲斯特:拉康、逻各斯和精神分析》(2012年)等。由她编辑的出版物包括极具开创性的《无从释译的辞典:哲学词典》(2004年;英文译本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2014年)。她本人也是一位翻译家,主要翻译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和彼得·斯丛狄(Peter Szondi)的作品,此外还是数套系列丛书的编辑。2012年,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Française)授予卡桑“哲学大奖”(Grand prix de philosophie)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