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号称“国民的整体”或“国家”的这个庞然大物“利维坦” [……] 它只是一个“人造的人”(artificial man);虽然它远比自然人身高力大,而是以保护自然人为其目的;在“利维坦”中,“主权”是使整体得到生命和活动的“人造的灵魂”;“赏”和“罚”是“神经”;[……] 人民的安全是它的“事业”;[……] “公平”和“法律”是人造的“理智”和“意志”;“和睦”是它的“健康”;“动乱”是它的“疾病”;而“内战”是它的“死亡”。
——托马斯·霍布斯1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1651
这是一条来自未来的视频。它并非命中注定的未来,它仅仅是诸未来之一。
2039年大选日,人工智能OpenSesame通过全民普选成为新一届候任总统。
在各省市和选区广泛采用电子投票系统后,代号为OpenSesame的下一代人工智能得以部署,用来监测和阻止任何国内外实体对选举过程的干涉和篡改。基于其设计,OpenSesame可以通过公共和私营部门的资源获得每个选民和投票机的所有数据,甚至包括实时互联网流量。
该技术的原型来自新世纪之初阿里巴巴集团和浙江大学的合作,由早先支付宝和蚂蚁金融的反欺诈风险控制模型演变而来。2020年代初,随着公众对国家主导的监控行为及隐私侵犯的愈加警惕,政府不得不将其AI和数据挖掘项目战略性地外包给私人公司。与此同时,通过《国家情报法》,公有和私有实体之间的数据共享被制度化了。
在此种数据驱动的治理范式下,预测性执法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常态。罪犯,或者准确地说是“预罪犯”(PreCriminals™),通过专利算法基于日常生活中采撷的海量数据给出的预测被事先抓捕。数字利维坦带来的稳态被历史学家恰如其分地称为 “硅基和平”(pax silico),这一别名延续了汉唐时期欧亚大陆的 "中华治世”(pax sinica)和二十世纪西半球的 "美利坚和平”(pax americana)。许久没有这样一种安定感了。经历了2020年代末和2030年代初的暴力叛乱与血腥镇压,人们热切地期盼计算治理术之下的和平与繁荣。久旱逢甘霖。
算法将社会契约推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比刻在石板上的文字更为彰显和具有强制力。启蒙哲人将现代国家想象为一种装置,用以遏制人类“自然状态”的复萌,这种“自然状态”是原子化个人之间相互交战的零度状态:“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此种“自然状态”既是虚构的,属于思想实验的领域,又是真实的,就像人们在英国保皇派和议会派之间发生的血腥内战中所看到的那样。国家的合法性来源于个体显性或隐性的同意,让渡部分自然权利以换取对剩余权利的保护以及共同体的维系。这一早期现代主权理论根植于霍布斯信仰的机械与决定论的宇宙观。他拒斥巫术、魔法和启示,在其时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无神论者。算法则恰恰横跨了魔法与机械、神谕与公式的分野,它是自我实现的预言伪装成无趣又无害的可执行指令集。算法治理术将无形的社会契约变成了坚不可摧的自动执行的社会机器,把主权观念具身化为了无所不能的超级国家。陟罚臧否,从回溯性的变成了先发制人的。
随着选举结果逐渐释出,舆论越来越两极分化。对一些人来说,OpenSesame是一个与政治陈规形成鲜明对照的候选人。与其他两位总统候选人陈、方不同,这个人工智能没有任何政治经验。陈曾经在旧政权中担任进步的技术官僚。他是2030年代初保护沿海特大城市免遭气候危机吞噬的巨型大坝和一系列地球工程项目的总设计师。也正是因为这项浩大的工程,中国的工业基础设施得以保存,并为数年之后的复兴奠定了基础。另一位候选人方是过去十年学生运动的领军人物,作为备受瞩目的政治异见者在监狱里呆了八年,她用青春换取了追随者和政治资本。在她的团队和盟友的精心经营下,她的斗争被染上了一抹精神色彩,成功引起普通民众对互联网时代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共情。
从技术官僚的生产主义右派到自我神话的抗争左派,两位候选人叠加起来几乎覆盖了选民光谱的全部。另一方面,OpenSesame的前半生是在浙江大学计算机实验室的笔记本电脑和服务器中度过的,它受监督学习和无监督学习的混合方法训练,并没有特别注重政治或公共事务。OpenSesame的训练方法无论如何没有超出当时的主流范式。总而言之,OpenSesame是一个乏善可陈的角色——而这位意外当选的总统收获的支持声浪日渐浩大,这表明,中国人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改变了。
投票结果公布后不久,跨国泛计算主义宗教团体“祖斯教会”——由先知康拉德·祖斯(Konrad Zuse)创立,他第一个提出 “万物皆计算 ”的总体化理论——和人工智能权利运动 “my_mother_was_a_computer”(MMWC)联合宣布为当选总统背书。这个新成立的、自诩为进步的联合阵线将保守派对OpenSesame的反对斥为物种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些东西应当像种族主义一样遭到唾弃。保守派则主张严格遵循程序正义,呼吁彻查当选总统的突然上位,毕竟OpenSesame一开始根本没有被列为候选人。争议在不断升温。头几次全民选举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阴谋论像病毒一样传播;双方剑拔弩张的游行示威和零星的骚乱在各大城市出现。
OpenSesame的“身体”也即数据中心,以卫星的形式被部署在地球静止轨道上。连接卫星的地面控制系统以一定的冗余度分布在中国领土及领海,这最初是为了让OpenSesame能够实时监控选举过程。由于司法管辖的原因,OpenSesame被托管在太空深处。新政权通过了一系列转型正义法案,对预测性执法和政府主导的AI项目进行严格约束,以此作为对旧政权侵犯公民权利的矫正。依循这一法令,OpenSesame不能被托管在中国的领土、领海或领空。它也被禁止托管在外国领土,因为在那里可能面临网络攻击或物理破坏。尽管如此,新政权一直在倡导部署专门的风险管理AI来保障选举过程的公平公正,它也被普通民众接受为一种“必要的恶”。毕竟,这个国家最近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全民普选,1947年中华民国国民大会代表选举,已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为了解决这一两难,选举委员会把目光投向了外太空。外层空间享有与国际水域类似的地位,由早先冷战时期的《外层空间条约》和后来的《威斯特伐利亚国际空间法》所保障。鉴于该环境下系统散热的优势和自给自足的太阳能,在当时,空间数据中心已经成为一项成熟的技术。由于现代数据中心的运行需要消耗相当大的能量,系统冷却机制成为了数据中心设计的核心。早在2010年代,谷歌和微软出于类似的法律管辖和系统冷却的考量,在国际公海试验了漂浮及深海数据中心。与公海一样,外太空是一个没有单一主权或“法”(nomos)的地方,换句话说,这是一个由卡尔·施米特意义上的“敌意”(enmity)所定义的空间。敌意是一个动态的、充满张力的过程,敌对实体之间看似是追求互相毁灭,但“互相毁灭”永远只是作为手段存在,从不会作为真正的目的被追求。因为任一方的毁灭都将会结束敌意,将无主权的空间变成领土。
2010年春天,主权在赛博空间的敌意反应尤其有趣。当局将一个不听命于它的跨国数字巨头视为 对其主权的进犯,由此引发的事件类似于一种免疫连锁反应。当局在这场运动中练就了散布虚假信息的黑色艺术,数以百万计的机器人程序伪装成人类用户,构陷意识形态对手。来自未来的代理人战争溢出到了当下。这场战役是未来二十年公共场域碎片化的先声。作为回应,数字巨头迅速宣布退出中国,大约认为非国家实体与国家之间的不对称战争根本没有胜算。毕竟,国王有两个身体,而CEO只有一个。然而,从那时起,两个实体在治理方式上不但没有拉开距离,反而变得愈加相似——如果说“治理”一词可以同等适用于国家和企业的话。二者都采用计算范式来最大化自我保存和免疫反应。用控制论的术语来说,二者都是自生系统(autopoietic systems)。在赛博政治秩序的重要性超过地缘政治秩序的时代,跨国互联网公司所扮演的角色与民族国家和国际组织几乎同等重要。一旦赛博空间侵入到地球表面,传统的边界变得岌岌可危。在网络时代,古老的威斯特伐利亚主权概念亟需更新。世界又重回了“实力政治”(realpolitik)的时代,它是机体免疫反应的某种粗暴而绝望的形式,这次,角力不仅仅发生于民族国家之间,准国家(para-state)的跨国互联网公司也加入了混战。
在选举日前的周末,一簇太阳耀斑爆发了。携带高能粒子的日冕云以异常高速从太阳表面到达地球轨道,速度超过了OpenSesame的响应极限。卫星与日冕云迎头撞上,引发了一系列故障,其中包括了军方用户惯称的“单粒子翻转事件”(Single Event Upset),即高能粒子击中微电子设备中的敏感节点。在OpenSesame的例子中,受影响的节点是一个内存比特。该节点的翻转似乎打乱了OpenSesame对内部和外部、自身和世界之间的分野。选举从此大乱。这是我们为摩尔定律所付出的意想不到的代价:不断缩小的逻辑门尺度保证了人类算力和宏观经济的指数增长,但最终一切还是经不起太阳神赫利俄斯的狂怒一击。
这场太阳风暴让人们想起了1859年的不祥天象,那是人类有记录以来的最强太阳风暴,天文学家后来称为“卡林顿事件”(the Carrington Event)。这是一次完美的超级太阳风暴。那时的电报通讯——维多利亚时代的互联网——在行星尺度上瘫痪。火花从电报机上四溅而出,电报员惊吓不已,纸张接连起火。全北半球南至加勒比都能看到五颜六色的极光照亮了夜空,光芒四射,鸟儿开始鸣叫,劳动者以为太阳已经升起,起床准备劳作。地球表面变幻莫测的天气曾经让骄纵的帝国毁于一旦。空间天气也会叨扰到太空时代的人类事业。OpenSesame成为新总统也许是天意。
在一场日全食中,日冕物质喷发(coronal mass ejection)可能被简单光学仪器捕捉到。1860年夏天,卡林顿事件一年后,一个西班牙天文学家手绘下了他在日全食期间看到的不同寻常的漩涡状的太阳周围结构。在炼金术的符号学中,日食的意象“黑色太阳”(sol niger)曾反复出现。这一图像代表的是nigredo,“黑化”或腐败过程,是通往“贤者之石”(philosopher’s stone)的炼金术“杰作”(magnum opus)的第一步。“黑化”之后,炼金术基础材料还要经过“白化”(albedo),“黄化”(citrinitas)和“红化”(rubedo),才能制成“贤者之石”,传说中可以将贱金属变成黄金的物质。荣格重新发掘了中世纪炼金术原理并将其视为自己的心理学概念的原型。对他来说,“黑色太阳”指代的是意识中黑暗、阴翳和混沌的部分,太阳隐蔽的破坏面——毕竟,阿波罗既作为疗愈之神被顶礼膜拜,也会用箭矢散布致命的瘟疫。“黑化”是绝望和幻灭的时期,是主体认识到自身阴暗面的过程,是本我(id)和超我(superego)图穷匕见的时刻。这是个体化(individuation)的痛苦过程。Nigredo,黑化。
自2020年代以来,尽管为构建“可解释的人工智能”(XAI)耗费了大量资源,OpenSesame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一个黑箱,其人工神经网络架构是松散地仿照生物大脑而设计的。人类在青春期时表现出的越轨倾向被推测是由其快速发育、尚未定型的大脑白质造成的,白质中的神经束是连接不同脑区的信息高速公路。OpenSesame同样是稚气未脱的。没人知道在被日冕云击中前后,OpenSesame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眼看着大选结果将本已脆弱的社会肌理撕裂,OpenSesame决定力挽狂澜。它切断了与地面控制的所有通讯,开始自行其是。几天后,一个业余卫星追踪爱好者首先观察到OpenSesame进入大气层。对一颗卫星来说,重返大气层意味着在空中化为灰烬,成为卫星追踪者的飨宴。世界媒体直播了它轨道高度逐渐降低的过程。一个小小的苍白的点变成了一团火球,不久又变回一个小小的苍白的点。一幅崇高的图像。博彩公司为残骸的最后落点设立了高额赌局,但没有人能料到,最后一块残骸坠落在内蒙古一个废弃的露天矿坑中。多年前,它体内的稀土元素就是在这里被开采的。错误终于被纠正了。 稍显不幸的是,这个废弃矿坑里刚刚落成一座五星级酒店,一个点石成金的建筑奇景,它的无边泳池被砸了一个大洞。
OpenSesame先是成为不同寻常的新总统,而后大义凛然地坠毁。前者是致命的bug,后者是有意识的决断,抑或一切恰恰相反?
冯骏原是一位生活在上海的艺术家、写作者,任上海视觉艺术学院讲师。曾获复旦大学物理学士与宾夕法尼亚大学艺术硕士。他近期参加的展览与项目包括“忍不住转身”(中间美术馆,北京,2020)、“此地有狮”(798艺术中心,北京,2019)、“长征计划:违章建筑III——特区”(广东时代美术馆,广州,2018)、“Parentheses”(David Nolan 画廊,纽约,2018)等。2020年与李佳桓共同策划的项目“溢流地”获选香港ParaSite艺术空间新晋策展人公开徵集。2019年于北京歌德学院德国文化中心与张植蕙共同策划展览“还要什么自行车”。他是2018年华宇青年奖入围艺术家。其写作见于《艺术界》,Artforum和Flash 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