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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爽:身、灵、情、欲

哲学家保罗·B·普雷西亚多(Paul B. Preciado)在他的《睾酮瘾君子》(Testo Junkie)一书中宣称,资本主义的真正驱动力,来自于“药理色情”(pharmacopornographic)对我们主体性的控制。这种经济的产物包括血清素、睾酮、皮质素、抗生素、酒精、烟草、吗啡、胰岛素、可卡因、伟哥——简言之,一切有助于调节个人身心之跌宕起伏,甚至让人感到无所不能、尽在掌控的物质。对普雷西亚多来说,控制论市场遵循的是最有利可图的经济路径,它旨在通过实时销售产品来创造即时的满足感,同时将资本投入控制在最低水平。对任何掌握了正确营销策略和算法架构的公司来说,这种可实现的盈利模式,最初正是由色情行业建立起来的。1保罗·B·普雷西亚多,《睾酮瘾君子:性,药物,与生物政治》(西班牙卡尔佩:Espasa S.A.出版,2008年),第36-37页。

作为生殖与生产力的性,以及劳动和商品流通的社会政治维度,这两者是贯穿李爽创作的双重变奏。她的作品深受其生活经历的影响,有着个人叙事的烙印,甚至成为了她艺术创作的试金石。例如,滴滴打车的年度消费报告罗列了她凌晨四点后前往或离开夜店的次数,这让她反思我们的身份是如何通过大数据投射成为数字档案,并且不可避免地被刻写到陪伴着日常活动的商业性的人工智能当中。

在李爽所创造的媒体景观中,居住着来自不同历史时期和文化背景的虚构人物。他们的虚拟互动表征着普雷西亚多所说的“高潮力”(orgasmic forces)——即药理色情时代的劳动力。李爽的多性恋角色们是全面联网的科技物,有着无限的力比多,但没有性别。他们是高潮力的基体,也就是普雷西亚多所说的“技术体”(technobodies)。2同上,第39页。​ 在她的作品中,我们通过由画外音和字幕实现的话语,而非其真实面目,来一窥这些人物角色。

身体,在李爽的叙事中,是使用后即可抛弃的机器。​ 在她早期的行为录像《和我结婚,拿中国国籍》(2015)中,艺术家自己的身体也经历了一番工具化。她在纽约时代广场闲逛的六个小时里,推销自己的婚姻,让潜在的另一半能够获得中国公民的身份。李爽将国籍商品化,凸显了她所说的“种族偏见和移民政策”所带来的普遍困境。

破碎的、象征性且政治性的身体,也在视频作品《T》(2017–2018)中得到描绘。影片的关键之一,指涉了中国古代的缠足习俗,为的是让年轻女性提高社会地位并且更具吸引力。作品开篇呈现了一双数码渲染的裸脚,这双起初健康的脚逐渐变形、破裂。镜头带着窥视癖的视角与对焦,检视了一种当下看来陈腐到不可理喻的审美标准。时至今日,为了符合特定的审美正典,仍有其他类型的侵害被施加到(主要是女性的)身体之上。越来越流行的整容手术便是其一,其痛苦和创伤并不鲜见。

然而,女性的身份正在发生变化,不只是在身体的表现形式上,女性在社会上被允许承担的角色也在改变。许多传统意义上的女性角色正在被诸如TaskRabbit(译注:类似“美团跑腿”)以及像亚马逊公司的Alexa或iOS系统的Siri那样的AI个人助理所取代。这些技术总是温柔地回复并服从用户——正是自古以来人们认知为“女性”的态度。这些新型劳动力往往被设计成“女性”,在创造新的经济形式的同时,延续了传统上有害的性别刻板印象。有趣的是,出于商业目的利用女性特征的例子不仅限于人工智能和数字技术,实体零售商也是如此。《T》追溯了李爽有关游戏文化中性别议题的一段个人叙事,随后引入一个售卖袜子的淘宝店主的角色。这个直男在视频作品《T》的末尾,以画外音讲述了自己不得不在电话里改变声调、假扮女性以提高销售业绩的故事。也就是说,在工作中,他的性别身份被取消了。

在《如果云知道》(2005–2015)中,艺术家的人格面具被暴露无遗,尽管是以虚拟和解构的形式。她的个人照片档案被上传至网站commandx.net,访问页面的用户可以从现存的唯一的拷贝文件中移动和删除任何东西。这件作品探讨了记忆与其代理之间的关系,以及劳动和认知怎样被外包、代行的方式。人们不再需要仰仗自己的记忆了,因为外置硬盘和各种移动设备都可以提醒我们做了什么、还需要做什么。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事件都被社交媒体铺天盖地地分享,而我们的个人信息就这样四散在“外”,它们都由私人企业运营管理,还包括那些访客及用户的参与。我们常常盲目地信任一个无处不在的媒介,而这个媒介是如此的脆弱。李爽的项目点明了这个事实,并且将代理者的支点转移到了观众身上。​ 在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ć)的作品《节奏0》(Rhythm 0,1974)中,她在自己的身体上测试并呈现不设限定的权力所造成的影响,相较之下,李爽尽管没有动用自己的身体,但却曝露了她的虚拟自我,那个十年来被他人代行的记忆所塑造出来的她。

在近期作品中,李爽的身份投射成为虚构人物和剧本的基础,比如她在柏林Open Forum画廊里展出的装置作品《战争已至》(2019),在其中,一名青楼女子和AI性爱娃娃讨论着性的过去和未来。​ 作品的灵感来自广东的花舫,两者的对话揭示了性与市场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彼此交织,而高潮力始终是统治和权力的工具。青楼女子回顾了她人生中的性经验;而AI娃娃则自述着她的感官和认知力。这段配音对话伴随着一系列全息风扇生成的动画,其中泡泡和小蝌蚪的形象暗示着精子的力量,也串联着各种迷信的说法和象征主义:人们曾经认为吞食小蝌蚪可以避孕。这些人物和图像描绘了早期的“药理色情”模型,同时交融着当代的想象。

在艺术家2020年举办于柏林Peres Projects的个展“只想在你枕边长眠”中,同名视频作品在与墙面等大的显示器和两块以L型金属网格悬挂的屏幕上播放。相同的叙述贯穿着所有的作品,并且聚焦于“黄马甲”介于两种语境之间的政治维度:在法国,身穿黄马甲的抗议者要求各种形式的政治变革;与此同时,在中国义乌,这些黄马甲与其它即将被销往全球各地的产品一起经历着大规模的生产。李爽在与我对话时解释道,从一些单品需求量暴增的订单中,可以推导出当下的全球事件,比如2016年特朗普的当选,或是黄马甲运动即将发生的具体地点等。吸引李爽的,正是这种被称为“义乌指数”3可参考Link1Link2​的现象所揭示的商品及信息的全球性反馈。

作品《只想在你枕边长眠》虚构了一个黄马甲生产厂的年轻工人和一位法国母亲之间的爱情故事,观众被卷入了由商场内饰和其他扭曲的静态图像组成的虚拟景观。这些画面让人感觉像是文字背后的冥想合唱,它们描绘着两位主人公一致的、有关逃离各自生活常规的幻想。通过性,他们发现了改变的可能,两人的相识始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力,也在这种生产力的推动下展开剧情。正如男孩所说:“明天一直是一个近在眼前却永远不会到来的词,但现在已经感觉不再遥远。”他们共同创造了新的未来——这未来既是物质的,也是力比多的。

展览中还呈现了作品《天际线和旋转门》(2019):一系列被黄色反光马甲材料包裹的画布,以及《无题》(2020)系列:一件件被压在有机玻璃板之间的儿童服装,它们散布在画廊的展墙上。​这些儿童服装所指涉的,是中国无处不在的屏幕和信息横幅对现实所施行的调解。诚如艺术家所指出的那样,在中国的公共空间里没有安全套的广告;相反,堕胎服务的广告被包装成一种常规、无痛的手术,它们尤其强调不会造成身体上的创伤,却对可能导致的潜在心理问题只字不提,而这些危险明明通过避孕就可以避免。确实,“成瘾和性的身体是后福特式资本主义的首要资源”,在药理色情时代,最终极的商品正是自我的生产,这是李爽与普雷西亚多的不谋而合。4普雷西亚多,《睾酮瘾君子》,第37页。

究其本质,李爽所关注的是主体性的当代生产以及与之相伴的情欲,这种生产由全球市场和被高度调解的现实所引发。她作品的出发点,往往是对自己的身体、灵魂、欲望和情感的审视。在创作中,历史与现状,连同批判性理论一起,都转变成了在不同时空和地缘政治语境之间自由游走的故事。李爽的作品处理着当代人普遍面临的存在性焦虑,同时也针对作为终极消费主义产品的自我,提出了分析和反思的可能。她邀请观众从单纯的客体角色里出走,去探索一种超越当下地域、性或身份限制的存在。

原文为英语,由陈思然中译。

Gabriela Acha是一位常驻柏林的独立写作者。她为《Mousse》、《frieze》和《Kaleidoscope》等出版物撰文。2019年12月,她同Romy Kießling以及Maru Mushtrieva一起推出了《Agathe Bauer》出版系列(由TLTRPreß Berlin出版)。

陈思然,毕业于德国维尔茨堡大学博物馆学和艺术史专业,现为旅居德法的自由译者和艺术工作者。

《和我结婚,拿中国国籍》,2015年。©李爽

静帧,《T》,2017–2018年,四屏视频作品,15分17秒,音效设计:Eli Osheyack。© 李爽

《如果云知道》,2005–2015年,互动网站、数据信息。© 李爽

展览现场,“战争已至”,Open Forum,柏林,2019年。© 李爽

展览现场,“只想在你枕边长眠”,Peres Projects,柏林,2020年。© 李爽 & Peres Projects

展览现场,“只想在你枕边长眠”,《无题》系列,Peres Projects,柏林,2020年。© 李爽 & Peres Projects

发表于:2020.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