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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寒图像:冷纪元的艺术

过去几年,我一直很感兴趣嗜冷菌(psychrophiles)这种微生物的天性以及它适应环境的能力,它们因为能在极寒环境中茁壮生长而闻名。我对其特性饶有兴致,它们展示了在寒冷甚至冰冻地区生长和生产的可能。冰冻地区呈现的生长和发展条件以及它们使嗜冷菌得以在此存活,都愈发地让我感到这和我学术兴趣的范畴很相似:图像的生产以及它们自身扩展壮大所面临的条件。实际上,今天图像及其意义的生产并不以热、速度和信息密度作为条件,而是恰恰相反——它们诞生于一个更凉爽、更缓慢的区域。图像也身处较为寒冷的环境之中,我对这一想法的思考融合了各种兴趣、主题和初衷,它们没有孰先孰后之别,而是都汇聚到了同一个结论:寒冷让人心生同情。

在这篇短文中,我将用几段小插曲交织成一个故事,去讲述psychro这个源自古希腊、意味着“寒冷”或“冰冻”的词是如何重复、变异并形成了愈发复杂的崭新的含义与关系。对我来说,这个词不仅提示着新观点,而且凝聚了人们对生活的信念。

希腊字母 ψ(psi),衍生出了英语单词的前缀“psy”,意指与思考相关的能力,在研究这些词源学的问题时,我溯源到了位于希腊克里特岛(Crete)上名为Psychro Cave的洞穴系统。历史上,这个洞穴被认为孕育了青年宙斯(Zeus),他为了躲避被父亲萨图尔(Saturn)吞食的命运而藏身于此。这个故事我耳熟能详,但对洞穴的名称却闻所未闻。重新发现这个名字隐含的意思之后,我无法不去做出这样的联想:宙斯,这位希腊众神的领袖,作为西方统治以及知识与智慧的象征,并非创生于热烈迅疾的火,而是在一个充满着变化与缓慢转换的更寒冷的系统中孕育而出。

              不过,寒冷和冰冻的环境,是如何影响艺术与图像创作的呢?

                  最能传递自身意义的图像,
                  往往不会顷刻间
                  就交出自己。                  甚至完全不交出。

我对艺术、特别是对图像创作的兴趣,逐渐转向那些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完全、或者根本不会把自己交付给观众的艺术作品。

这类作品和图像大多难以让观看者获取,此外也涉及信息误传过程中的延迟、误导或戏剧性因素,并且往往(1)需要观看者多次回访,并重新思考自己的观点,或者(2)根本不让观看者在规定参数条件之外的情形下欣赏作品。

艺术家伊蕾娜·海达克(Irena Haiduk)的创作就以此为关注:通过合约或时间限制,她规定了观看者如何获取或是进入她的作品。在她的行为、装置、雕塑作品中,艺术家常通过延迟和重新调配艺术作品与观众之间的交易和互动来满足特定的要求。在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中,艺术家为她的参展作品设置了一个“交易区”,参观者可在此与她的公司Yugoexport签订合约以购买一些特定的衣物。在这个区域中,海达克要求销售人员和助理们尽可能地“延长并呈现一种不一样的交易”。1引语出自笔者与艺术家的对话,2017年9月28日。

海达克呈现的交易和互动,通常典型地发生在观看者不知如何购买作品、甚至不知如何简单地查看作品的情形之下。从很多方面来说,观看者都被延迟或冻结了,因为他们所体验到的作品在其实体和美学条件下都仅有“受限的可见度”,她图像中大面积、压倒性的黑暗色调限制着观看者,他们必须缓缓地朝着艺术家的方向移动。

当人们在海达克呈现的复杂历史——艺术家的这一立场在她撰写的《反传记》(Against Biography中有过多次提及——中体验着这一过程、或者说被这一过程所筛选之时,“嗜寒图像”开始超越心智或冻结的属性,进入精神领域,在其中,盲目的信任、对丰厚信息的屈从,呈现出一种对作品更为深刻、细腻的理解。

效率,至少那种我们一直渴求达到的效率,是她在作品中着重处理和重新设定的一个核心关注,为的是使到访者彼此更加靠近,也更加靠近让我们紧密相连的那些隐藏着的历史。

在为展览“机械”(Mechanisms)撰写的文章中,安东尼·休伯曼(Anthony Huberman)进一步复杂化了效率的概念,他详细地介绍了这些参展艺术家们如何试图干扰或操纵系统的效率。内容、图像、想法,一切被新生产出来的东西都在这个系统中得到精简并变得高效。休伯曼认为,这些艺术家们如今已不再创作崭新的艺术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如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所说,只是在把作品“做厚”。2安东尼·休伯曼,《做厚》(Make It Thick),收录于《机械》(Mechanisms)(旧金山:CCA Wattis当代艺术中心出版,2017年),第3页。

热,液化、驱动并表征着效率。
            厚,则是一个充满了黑暗的炉膛,一幅永恒的冬日风景。

这似乎已然众所周知,十分普遍。

在我的理解中,那些通过搜索、滑动屏幕、或偶然发现的图像,都迅速地、隐而不见地模模糊糊地交融在了一片无尽的视野中,成为更广阔、更厚的景观的一部分,无论这种交融是通过代码的语言,还是某种远古先祖的精神联结。

以前我的Instagram用户名叫 Winter Landscape。这个名字一半是借鉴了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画作,他憧憬的画面是被白雪皑皑覆盖着的宏大世界,此外,这个名字也暗示着人们今天对图像消化和吸收的过程。就像堆积的雪,正是每个个体对复杂宇宙的憧憬构建了一幅类似的浪漫景观。

所谓的“嗜寒图像”,是指那些本性寒冷、黑暗、厚的图像,它们带着天生的浪漫。我认为,尽管当下的全球事件造成了种种紧张的局势,但是,引用喜剧演员戴夫·查普尔(Dave Chappelle)的话来说,我们正在“真正地看清彼此”。3戴夫·查普尔,《一笑置之》(Sticks & Stones),2019年8月26日,亚特兰大The Tabernacle剧院,表演时长65分钟,引语出自45分02秒。​ 不过这种“看清”并不是人们通过放慢脚步来完成的。恰恰相反:我们生产和消费的速度促使人们意识到,世界的复杂程度早已远远甩开我们,以至于我们永远追赶不上,也没有任何特定的事物能在这种复杂性中确立独大的统治地位。在这片冷却的区域中,速度不至于被全然冻结,但已然是等效的了。窥视这幅冻结的图像,个体的细微差异和复杂性都被凝固于其中。

                    关于冷却——

住在纽约时我收到了撰写这篇文章的任务,当时隔离期才刚刚开始。而自那之前的几个月以来,我就一直奢侈地无所事事着……

在所有人都被要求呆在家里的几个月前,我辞去了艺术界的工作,回到密西西比的家中,几乎无事可做。南部在很多方面都与我学习和成长的纽约和科隆的艺术圈截然相反。我告诉大家我回家是为了帮助家人,为申请博士做准备,还有我组织的一个展览正在美国各地巡展,得为此做一些旅行。这些都千真万确,但实际上它们都只是我要离开艺术圈的合理借口,艺术行业如同其他所有的行业一样,一直在飞速地前进,产量、增长和对工作的需求都在持续地增加着。每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仍然会为上班做好心理准备。没有了每日例行的工作让人紧张,所以我开始反复念诵一句新的箴言来集中精力:

冷静。

尽管我在纽约隔离期间几乎什么也没做,甚至这篇文章也从拖稿数周,变成拖了好几个月,但我在密西西比的时候更加无所事事。每一天都让我不得不直面自己到底想做什么的疑问。更年长、已经退了休的家人们,一边找各种可以消磨时间的事情做,一边开玩笑说“退休是他们做过最难的工作”。对他们而言,最大的挑战是能想出每天可以做些什么新的事。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了一个叫做“大转向”的创世迷思,更确切地说,是“卢克莱修的大转向”(Swerve of Lucretius)。4参见link​ 这个假说认为,如果粒子的自然倾角垂直下落,然后迅速地撞上熵,那么只有随机偏离这个既定轨迹的一次突转,才可能引发生命的诞生。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大转向”会激增更多生命的复杂和浩瀚。某个九月初,我从一位好友那儿听说了这个理论,之后花费了数周去试图了解关于这个理论和卢克莱修的一切,期待着十月初再和朋友相见。但我却永远没有机会再和这个朋友说话了,因为就在那个九月底,她被室友谋杀去世。

我时常想起她,还有她留给我的这条倍感迫切的信息。为什么,在信息过剩的当下,每天都有意外顺着新的曲线向你砸来,而这个神话般的理论却以一种与其内容相匹配的诡异方式被留给了我呢?想象一下,第一颗打算做出“大转向”的原子,它偏离那些直直坠入虚空的同伴做出回弹,我想只有一星半点的花火或是一星半点的神志才可能做到这一点吧——而卢克莱修认为,那甚至就是生命之自由意志的一例明证。不过,想象这颗原子还会继续独自远行,那它不仅会遭遇寒冷并且要在这种环境中放缓速度,还必须在未来的种种复杂性中变得愈发安全。

这则迷思不该仅仅被用来解释暂时发生了什么,取而代之的是,它更应该被用来进行一番想象,

            好吧,如果这段时间里聚集了那么多“大转向”的发生,那何不预测或估计下一次转向可能来自哪里。

                  又或许,不如就延迟和减缓它们的...... 即时性,以使我们能更好地接受和思考它们所有的...... 复杂性。

原文为英语,由蒋子祺中译。

Alan Longino是一位艺术史学者和策展人,致力于研究战后日本观念艺术及全球的当代艺术。他目前正在芝加哥大学攻读艺术史博士。2019年,他在波特兰Yale Union当代艺术中心联合策划了展览“松泽宥”(Yutaka Matsuzawa),这是艺术家在美国的首次个展。他的写作曾发表于《艺术论坛》和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的学术期刊《Haunt Journal of Art》等。

蒋子祺是一位生活在杭州的艺术家、译者。

从“谷歌图片搜索”中找到的一张冰的图像。

在Instagram用户@NKhowe账号上找到的图片,可能出自戈达尔的电影《狂人皮埃罗》(Pierrot le fou),1965年。

伊蕾娜·海达克(Irena Haiduk),《塞壬的证明》(Proof of Sirens),2016年。由Yugoexport制作。图片来自艺术家。

图片出自本文作者,拍摄自《机械》(Mechanisms)一书,由旧金山 CCA Wattis当代艺术中心与阿姆斯特丹ROMA Publications合作出版,2017年。图中作品:让-吕克·穆列内(Jean-Luc Moulène),《吹起的结 632博罗米结,巴利安03(法国马赛CIRVA国际玻璃和可塑艺术中心,2012)》,2012年,玻璃,30 × 30 × 19 厘米。

发表于:202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