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25日,在 Anri Sala 和已故策展人 Harald Szeemann 于图灵的里沃利当代美术馆的展览联合开幕式上,我认识了 Asad Raza。我们很快熟络起来,并一直保持联系。过后不久,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我还收到了她在 Asad 肩上甜甜睡去的照片。
我特别忙。:) 并不是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但是大家都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工作。过去两年间,我在布里斯班的现代艺术学院、苏黎世美术馆、弗兰斯·哈尔斯博物馆、伦敦的扎布卢多维奇收藏中心、哥本哈根当代艺术中心、法兰克福现代艺术博物馆和纽约新当代艺术博物馆都做了展览。如果你在三个月前说我会将耗费精力的项目放在一边,加入一个每天消耗我好几个小时宝贵时间的团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在全球封锁初期,当新冠肺炎已经成为真正的危机时,很多美术馆不得不呈现原定展览的线上版本,或是将过往展览重新在线上展出。虽然可以理解这种做法,但我还是觉得这既悲哀又过时。罐装展览是个让人失望的应对方法。
隔离封锁对艺术社群打击巨大。正如 Camille Henrot 在 Home Cooking 主办的访谈系列“机灵猫儿”(We Agile Cats)里提到的:危机中,艺术家的现实并未体现出来。艺术家们失去了展览和收入,艺术博览会停办,作品销售减少,工作陷入停滞。病毒传播的速度如此之快,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恐慌。我们应该做什么呢?难道就袖手旁观吗?
Asad 是这一切发生的催化剂。他先联系了平面设计师兼策展人 Prem Krishnamurthy、艺术家 Dora Budor、艺术家和诗人 Precious Okoyomon 和我,我们立刻就上钩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奇特的四人组每个人都不可或缺。我们是一个由差异构成的集合体,我们不是小集团,不知道彼此的秘密,也从未合作过,我们也都不住在一个城市。这是陌生人之间的信任跃进。我们是在一次电话交谈中想到的“Home Cooking”(家庭烹饪)这个名字。
我对“家”这个词过敏。自从在2018年失去了我的两个信鸽 Winona 和 Scissors 后(它们一个离奇失踪,另一个死于虱子感染),我就没有过固定住所了。
Winona 和 Scissors 的饲养人、《归巢:信鸽、居所和我们归家的理由》(Homing: On Pigeons, Dwellings and Why We Return)一书的作者 Jon Day 对家在公共空间到家庭环境的转换有独到见解:“我们所认知的家庭结构直到最近才出现,人们并非居住在房屋里,而是在那里宿营。” 他还引用历史学家 John Lukacs 的观点,即“诸如自我中心(self-centered)、自尊(self-esteem)、自爱(self-love)、自我(selfhood)这些词里self(自)这一前缀的出现也不过就在三百多年前,和现代意义上的家出现在同一时期。”
2020年3月25日,在 Home Cooking 的第一次活动里,我组织了一场翅膀制作工作坊,号召人们将自己从陆地上解放出来,去发现那些隐藏的缝隙、洞穴和通道,从地心引力的控制中飞出(偷走)。我对飞翔和逃跑心存梦想——谁不是呢——在隔离监禁的生活里幻想自己的出逃。
飞翔即是偷窃, Hélène Cixous 以法语动词“voler”(有“飞翔”和“偷窃”之意)如是提醒我们。 Marina Warner 教会我想象作为一种叙事手段和前进动力的力量。在她分析《一千零一夜》的著作《异域魔力》(Stranger Magic)中,Warner 称飞毯促进了航空航天技术的发明——对于不可能之物的想象最终促成了真正的改变。
我们要如何创建一个线上平台,同时又不让它被吸入烧脑的扎克伯格的旋涡呢?Prem 建议用 Google 线上文档。任何人只要有电脑就能用,不仅仅是Instagram 账户。同时它不同于 PDF 文档,不是“已完成”的只读文件,任何有权限的人都可以编辑和更新。我们在上面更新活动信息,同时每一位作者都能得到自己的页面,可以向这份网络档案添加内容。
现在是 Home Cooking 启动后的第十五周,已经有60余位艺术家、策展人、音乐人、厨师和其他职业的人参与创作了97条内容。为了避免成为任何一个平台的附庸,我们用上了所有平台:在 Instagram上做采访和表演,在 Twitch 上做电影放映,在 Zoom 上讨论,在 Soundcloud 上放音频,在 Twitter 上更新只言片语……还有 B.I.T Bureau of Translation 主持的电话咨询,以及“偷来的空间”(A Stolen Space)——一个和我本人进行私人交流的项目。
Home Cooking 这种去中心化的多重人格体系在一开始或许会令人十分困惑。“我应该看哪里?我要怎么使用它?这是一个烹饪节目吗?谢谢你们的菜谱!”但它的特质随着时间显现出来。它同时在多个时间和地点存在,是星系,是共同有机体,有很多个大脑,每一个大脑都有自己的思想,但却作为一个集合体运作。
隔离封锁也催生了艺术创作的新标准。那种用和《X Factor》节目一样的花里胡哨的展览来遮掩并不光鲜的创作过程的方式已经行不通了。相反的,创作以原生态、保守和真实的姿态展现出来。以下是一些新冠肺炎发生初期的案例:
Stéphanie Saadé 对钟表和地图进行了诗意的再创作,以表现超现实的时间悬停;Philippe Parreno 创作了《再一次的雪之舞》(Snow Dancing Again);Prem Krishnamurthy 在 Zoom 举行周播脱口秀,巧妙地将硬核学术讨论和卡拉OK结合起来;Precious Okoyomon 写了一首令人心碎的诗《天空之歌》(Sky Song);Barry McHugh 在都柏林采访了艺术家 Mateja Šmic;Emily Wardill 做了一个迷人的歌单“2020春”(Spring 2020);Agnieska Kurant 展示了《集体智慧》(Collective Intelligence),并发布了一款用26种字体融合、名叫“紧急情况”(Emergence)的新字体;Dora Budor 烹制了隔离汤;Moriah Evans 的工作坊教人们如何和自己的器官建立联系;Alice Heyward 做了一系列“哭泣疗程”;Imran Perretta 做了一个狂野的 UK Bass DJ表演;Korakrit Arunanondchai 的“制作记忆之酱”环节带我们领略了他的美味配方——用15个小辣椒和10瓣蒜做的泰式辣酱;Lei Saito 在巴黎隔离期间做了一场厨艺直播表演;Charlie Fox 读了一个瘟疫版的《糖果屋》故事;Zoe Adjonyoh 做了一盘美味的加纳菜 Nkakra;Lydia Ourahmane 带我们在阿尔及利亚的提济乌祖走了一圈;Julie F Hill 的《辗转于局部的黑夜》(Transits for Local Midnights)带我们观看了世界各地的午夜;Daniel Blumberg 与灰野敬二和 Elvin Brandhi 合作了《银色晚餐》(SILVER DINNER)系列;nullo(Parma Ham 和 Salvia)对扎克伯格施了一个诅咒;Athena Papadopoulos 做了字母汤,致敬 Martha Rosler 的《厨房符号学》(Semiotics of The Kitchen)(1975)。这些作品或受我们邀请创作,或是公开征集而来,选择作品的唯一标准是它们必须要呼应当下。
Hans Ulrich Obrist 很早就加入了 Home Cooking 的粉丝俱乐部,并成为了一系列全球策展人对话的常驻嘉宾(对话策展人还有 Nancy Spector、Myriam Ben Salah、Diana Campbell、Stuart Comer、王宗孚、Sohrab Mohebbi、Elvira Dyangani Ose、Christopher Y. Lew、Alexie Glass 和 Liz Nowell)。Cecilia Alemani、John Kaldor 和 Dara Birnbaum 也会在之后加入对话。
小汉斯的第一场采访回顾了自己事业的开端。1991年,还是一个22岁学生的他在自己的公寓里策划了他的第一场展览“厨房展览”(The Kitchen Show)。在非常规场景(甚至连冰箱都成了展场!)办展的那种谦逊感——DIY 的态度、用极少的材料去做成一件事、对传统的突破、对统治结构的急切反思——这一切都与此刻发生了共鸣。
由艺术家去采访策展人,这是一种角色互换,奇怪的是原先的策展人/艺术家角色关系居然从未有人质疑过。Home Cooking 破坏了这一平衡,我们要从根上重组结构,像 Myriam Ben Salah 说的那样“将凝视去殖民化”,重新权衡策展人与艺术家的关系。你可以在这里获取到所有的采访内容。
2020年5月25日,一位名叫 George Floyd 的黑人男性被一个白人警察用膝盖压颈8分46秒后死亡。他的死成为了 Black Lives Matter 运动的新导火索。
愤怒与悲伤在全球蔓延,暴动和抗议在各处爆发。我这辈子从未遇到过如此大规模的事件。当然,对黑人的种族歧视不是新现象,但 Floyd 事件、乃至最近 Breonna Taylor 和 Ahmaud Arbery 的死亡,以及新冠肺炎暴露出来的不公(比如医疗方面的不公,以及巨大的贫富差距)都令人感到恐怖。它强势介入公众想象,并令人们意识到黑人所遭遇的非人道是全人类的过错。George Floyd 无意间成为了殉道者,揭露了根深蒂固的系统性种族歧视,所有人、甚至是那些自认为最自由主义的进步分子(包括我)都不能独善其身。任何忽视或拒绝采取行动的人都是种族主义的帮凶。
在每一个个体都面临审判的时刻,我们也需要重新审视 Home Cooking。它不能只是对隔离封锁做出回应了,而更应该对世界上发生的种种极端变化做出应对。
我不停问自己,同时拥有自己的声音和成为集体声音的一部分有何意义。为什么我们要靠彼此的口号来找到自己的观点?#标签综合症如何影响了我们的社群?“想想吧,” Arca 在6月3号的一份声明里说,“任何现在还未能醒悟的人……未能抓住这个和社群中其他声音沟通的机会……”她转而说了几句西班牙语,又回到英语,“想想为什么过滤气泡(fillter bubble)不起作用吧。不同的群体都在试图通过彼此的话题来与对方交流。”
这是一个需要深入反思的时刻。Tiffany Sia 说“大声朗读是一种教育和表达关心的手段”,这在她的《地狱是一条时间线》(Hell is a timeline)里显得尤为沉痛。每周六的香港午夜时分,她都会朗读一些政治文本,它们探索并说明了我们所遭遇的暴力、资本主义和我们所处的地狱。
M:你的朗读都发生在入睡时分,这点我很喜欢。
T:很高兴得到你的反馈!半梦半醒的入睡状态正是最强效的时空。
真的是这样,就在这个孤独的奇异时刻,快乐相通。
仅仅三个月的时间,Home Cooking 就成为了一个全球性的艺术家自营的线上空间。看着它从一粒种子长成如今能够自给自足的平台,这令我感到振奋。我付出了很多私人时间,但我决心将它作为生命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来运作,来促成一些改变,而非把它当成随便一件附属物。这是一个长期项目,而非什么一夜速成的节食计划。今天是2020年7月1日,一些国家已经解除了封禁,Home Cooking 超出我们的预期,依然在继续维持,而它的预算、时间和相关性的问题都需要重新考虑。我们也清楚意识到提供“免费内容”的平台与急需得到承认的艺术家劳力之间的矛盾,我们也一直在调整策略。暂停的工作已经逐渐恢复正轨,人们不再需要强制隔离,然而,我们还不知道 Home Cooking 在未来的模样。我希望它能够为后来者提供一份蓝图,激励人们创立自己的模式。我们可以试着让那些横亘在社群中间的裂缝显形,重新分配权力,强调那些不被承认的劳动,并将不同的思想连结起来,发出以一人之力不足以发出的强大声音。
原本文为英语,由卢禹凡中译。
Marianna Simnett现工作生活于伦敦。她的跨学科实践包括录像、装置、行为表演、雕塑和水彩。Simnett用生动而内在的方式探索作为一种转化场所的身体。通过与动物、儿童和器官的合作以及自我行为表演,她将不受约束的思想,奇怪的故事和欲望都投射进想象中的激进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