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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者

译:张至晟
译文编辑:富源、陈百超

编者按:

“寻根者”的旅程难辨虚实。本世纪中期,在新一轮资本全球化的推动下,土壤的倒销产业蓬勃亦然,堪比曾经的石油。在丛林肥沃土壤和大量外汇日益增长的流通中,富含物种多样性的异乡土壤不断在发达国家的“基础设施农场“中交汇和堆积,超级病毒爆发一蹴而就,结果也可想而知,农作物减产和粮食危机。寻根者跟随考察队的脚步,企图在那些尚未开放的地区找到拯救危机的解药。作为独龙族后裔,她踏上了从未涉驻足过的云南故土,追溯家族耆老口中早已遗失的“桃花源”。


我已沿着这条山脉走了好些时候。我猜,我离它大概很近了,至少从昨天的无人机画面来看是这样。遍野无径,但我仍决心找到它。

我身处的地方是云南省的西北角。“这里是人间天堂,”我的爷爷曾这么和我形容这片土地。他来自云南的一座小村,但我却成长于东部繁华的都市。我只在他那本破旧不堪的相簿里见过这里原来的样子。照片中,这里的植被丰富且繁茂,有时甚至密到让人看不见来自树冠顶上的阳光。山体海拔的巨大落差造就了这个在全中国生物和文化最为多样的地区。而现在,当我踩在这里干燥的土地上,心中却只感到一丝忧郁。

大约是几年前,人类砍尽了亚马逊仅剩的最后一小片雨林。如今,你很难再在地球任何一处地方找到天然森林了。人为毁林导致了土壤流失和沙漠化,也倾轧了农业的生存空间,使其几乎无法在室外的陆地上展开。因此,如今的农作物种植已经完全移至室内。

随着婴儿潮一代人的去世以及全球出生率的持续下降,许多曾是经济高速发展象征的高楼大厦均遭到空置;其中一些被遗弃的建筑被重新设计为农作物在城市的种植实验室,又名“基础设施农场”。这种现象在中国格外常见——后独生子女时代的来临使全国人口锐减,那些闲置下来的工厂、学校,甚至火车车厢也因此被改造为这些既是温室,又是实验室的场所。爷爷曾在一间由“工业城”改造而成的巨型“农场”里工作。虽然他从小就会干农活,但对他而言,现代农业的技术性和复杂程度还是太高了。

爷爷是独龙族人,他的大多数族人都生活在云南北部的自治州内。在他的家乡,只有两个男孩最终落户城市,他是其中之一。起初,他在打好几份工的同时还要上夜校,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我奶奶。和几乎所有独龙族人一样,爷爷信奉部落推崇的泛灵论——在这种信仰看来,世间万物皆有灵魂,无论是人或非人,生物或非生物,物体还是地方。这样的信仰在独龙族和自然之间成就了一种特殊关系。爷爷很爱和我讲他年轻时在村里的生活:动物、森林、蘑菇、田野,无所不及……他用独龙语和我讲这些故事,因此我也耳濡目染地学会了这门语言。1独龙语属于汉藏语系。​爷爷非常反感人类给自然带来的破坏,譬如森林滥伐、开矿、污染、动物灭绝,等等。他曾说过,“如果有一天,森林和动物的灵魂回来纠缠我们,到时候怎么办?”,我总以为他这只是多疑和迷信。而现在,看着这一片荒芜的四周,也许一直以来,爷爷的担心是对的。

***

几十年前,产业化的土壤运输还不具规模,但随着室内农业的蓬勃发展,土壤运输开始变得常见了起来。这些农场的空前体量使极端的单一栽培环境成为可能。一片好几百亩的区域,可能会只种植水稻、土豆或西红柿等单一农作物。在此之前,产业化的无土栽培也曾风行一时,但随着时间推移,人们越来越怀念那些土壤培育出的农产品。

二十一世纪中叶,来自西方的开发商发现,除了可以通过密集采伐原始森林(如亚马逊和东南亚的雨林)获取暴利外,还可以通过买卖土壤赚得财富。取自亚马逊的土壤就以其享誉世界的美名和曾经承载的无比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获得了全球各地的追捧,许多高端餐桌上的奇珍异果都得益于此。

亚马逊土壤的商业传奇催生了世界范围内的土壤开采活动,而这类开采通常紧随人类对天然森林的皆伐。2译者注:皆伐(clearcutting),林业术语,指一次性伐光区域内的全部或大部分林木。​ 很快,开发商又将业务拓展至种子交易;这些种子往往同土壤搭配贩售,在基础设施农场严格监控的人工环境下种植。除此之外,市场上还出现了一些中间商——它们以低廉的价格进口土壤,种植某些经济作物,收获植物种子,再以高价将种子贩卖至别的农场。

就这样,土壤的销售和运输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全球最繁荣的行业之一,大大小小的国家都想分得一杯羹。然而,大多数基础设施农场的开发商都来自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廉价、肥沃的土壤与其培育出的经济作物间有着巨大的价差,只要加以批量生产和倾销,开发商就能利用这种价差获取巨额利润。

这一切就有如暴风雨前的平静。不知不觉地,来自不同地域的土壤在交易过程中被有意无意地混在了一起。无人知晓具体是从哪里,或者是什么时候,一种所谓的“超级病原体”突然横空出世。这种细菌病原体隐埋在土壤之中,能杀死所有生长于该土壤的植被。在人类对土壤乐此不疲(且漫不经心)的混合处理下,病原体的源头变得极难追溯。

据推断,这种通过土壤传播的病原体最初只造成了地方性植物病害,但在土壤运输或作物栽培的过程中,它被带到了极为脆弱的新环境内。该病原体不仅会造成植物的感染和死亡,还会在传播过程中产生变异。起初,科学家们并不明白为什么植物会变得如此衰败不堪,还以为是人工环境的管理程序出现了故障。当他们发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一种病原体的时候,一切皆已太迟。

当基础设施农场业发展至顶峰时,大多数农场都放弃了使用杀虫剂,以便其产品获得有机认证。“超级病原体”的突然出现使得化学杀虫剂悄然回归。不过,它们并没能像预期的那样发挥功用。植物病害率短暂下降后不久,“超级病原体”便以一种抗农药菌株的进化形态卷土重来:过去几个世纪的农药使用令土壤积累了过多化学残留物,最终导致变异病原体对杀虫剂产生了免疫。此外,那些在无虫害室内环境下精心培育的农作物也已变得过于脆弱,再也无力抵御化学制剂的摧枯拉朽。农作物一批接一批地大规模死亡,致使全球粮食陷入短缺。

无论人类为消灭病原体作出何种努力,至今还是没能发现任何可行的解决方案。恐慌与饥馑日与剧增。出于绝望,所有国家都成立了自己的专项小组,在其领土内搜寻可能残存的可耕种土地,将希望寄托在对替代性农业技术的实验上。尽管云南在历史上曾遭遇大规模森林砍伐,但鉴于其曾拥有的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云南仍然被选为该项目的实验地之一。

***

在云南做勘测是出了名的难。从西部的峡谷到东部的高原,云南的地形包罗万象,其山地地形一路向北延伸,直至喜马拉雅。在历史上,云南声名远扬的复杂地貌曾成功地多次帮助当地原住民抵御外来侵扰。3詹姆斯·C·斯科特(James C. Scott,美).《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 An Anarchist History of Upland Southeast Asia)[M​.纽黑文:耶鲁大学出版社,2009。]虽然云南大部分地区都已完成了现代化,但仍有零星地区未被开发。由于没有建造供汽车或直升机使用的基础交通设施,这些地方的来客寥寥无几。

虽这么说,但我还是自愿来到这里,目的其一当然是为人类未来寻找希望,不过也不止于此。中文里有一个古老的词汇叫作“寻根”,意思是寻找我们各自的根源所在。爷爷在这里出生长大,因此这里是我的“根”。一直以来,我想到这儿亲眼看看。现在我终于来了,只是来的目的和我最初想象的不同。

和上个世纪不一样的是,卫星图像现已成为最难获取的一类信息。在人类最后一波森林砍伐的热潮下,一些非政府组织和环保团体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将通过公共渠道获取的卫星图像和他们利用无人机航拍的同一片土地的图像进行了对比。图像之间巨大的差异表明,这些公共卫星数据经常被政府或私人投资者操纵,以在图像层面上抹去或修改他们对自然界的摧残。这一丑闻很快引起了媒体的关注。更多类似的案例开始在世界各地浮现,千疮百孔的环境现状也因此得以曝光。

面对现实,民众倍感震怒。在巨大的民间压力下,各国政府被迫对报道作出回应。一些国家否认了环保组织和媒体的指控;一些国家承诺对公共制图机构进行更为严苛的监管;而另一些国家则明令禁止了无人机的无证买卖和持有。不过,这些官方回应却只让人们对政府和大型企业的不信任与愤慨情绪再度升级。

自发组织的抗议和罢工活动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涌现,但抗议大军很快就因意见分歧而出现了派别分裂:究竟该要求当权者保持绝对的公开透明,还是该要求对卫星图像实施全面禁令,以保护隐私?在辩论声此起彼伏的同时,森林砍伐仍在继续。卫星图像和无人机也逐渐从公众视野中消失,最终被收归国有。

在病原体的发现之初,许多国家都将注意力放在寻找源头和发明解药上,忽视了病原体引发的全球饥荒和经济衰退。一些高级别政府机构的经费遭到了停拨,这其中包括国家航天局。在有限的技术支持下,我们一群人被调往不同地区进行实地勘察。虽说无人机已是一类管制飞行器,但我们还是得以调配一批国有无人机来开展调查。

在云南的这几个月里,我到过省内北部的大部分山区。无人机替我探查过许多地方,但我也喜欢徒步探索。通过摄像头,我看到了一个和我爷爷描述的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河流干涸、山体倾颓、民居荒废。我去过一些仿乡土民俗风格的新传统主义建筑群;这些本是为生态旅游建造的设施,现已成为一座座鬼城。一路上,我几乎没遇到过任何人。我无法想象,自这场危机开始以来,那些依自然而生,傍自然而活的人,他们生活的艰辛。

但在昨天,我的无人机意外捕捉到了一些令我无比兴奋的画面。在比我去过的所有地方还要再北的一段山脉深处隐藏着一座山谷,在那上空我发现了一股烟雾。起初,我紧张地以为这必是一场山火。但当我仔细看时,我发现这烟的源头竟是一根烟囱。烟囱下方是一座小茅屋,旁边还有淡绿和金黄色的田野。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会是一块正处于耕种期的肥沃土地么?我必须去亲眼看看。今天,沿着我昨晚规划好的路线,我踏上了寻找这片土地的路。

***

这一路我走得有些艰难;很显然,没有人到过这里。在步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疲惫的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座秀丽的小村庄坐落在一片稀疏的柏林后面。田野里长着庄稼,虽然我不确定这里种的是什么。在好几栋房子中,我一眼就望见了我在航拍镜头中看到的那栋小屋。我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令我惊讶的是,房门被直接打开了。一位老太太站在门内,她一手扶着门把,一手端着一碗食物。面对这意料之外的场景,我竟有点不知所措。

“你好,”老太太打破了沉默,带着温暖的微笑对我说,“请进屋吧。”

我没料到我会这么不受质询就受到欢迎。这位老太太让我感到很是自在。她所使用的语言和独龙语十分相似,因此我理解起来没有太多困难。

“谢谢您,”我跟在老太太身后走进了屋子。空间布局简单敞亮:屋子中央有一张方桌,桌上嵌有一只炉灶;一根长长的排烟管道连接了炉灶和屋顶。老太太领我同她一起坐上了桌旁的长凳。

“小姑娘,欢迎你!喝杯茶吧,”她提起正在炉子上加热的茶壶,为我倒了一杯酥油茶。“已经很久没有客人到我家来做客了!你会说我们说的话,但你好像又不是这儿附近的人。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我告诉她,虽然我在东部长大,但我的爷爷是独龙族人。我发觉自己很难开口向她解释我到访的来由,于是改问她:“您知道这世上现在在发生什么吗?”

“这……世上?”她摇了摇头。“我这辈子都住在这儿,从没见过‘世上’。我们在这儿的生活一直是个秘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是中有族人,和独龙族人一样,在被单列出来之前,也是古羌人的一支。为了不让族人被频繁卷入战火,我们的祖先在逃到这处山谷之后便在这里隐居。我们的文化和传统就此得以传承,我们也为此始终保持着游牧和自治的状态。不过,我们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隐隐约约也知道外面情况有些不对。这里的鸟儿都不鸣唱了,山那里的猴子也不来了,天气的反常让庄稼也长不好。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现在,我是这村里唯一剩下的人了。”

听见她说的话,我噤住了。此时此刻,若我告诉她人类自食其果的遭遇和我来这里的意图的话,似乎有些残酷。老太太好像看出了我的难处。“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来到这里,你都是我的客人。来,我带你参观一下。”

老太太约莫八十来岁。尽管她的背部已微微隆起,但步伐却依然稳健。她指着庄稼告诉我,这是青稞,那是土豆,这些庄稼自她记事起就一直种在这里。曾经他们还有好几十头牦牛、羊羔和其他家畜,可现如今只有一头牦牛,它也是老太太唯一的朋友。以前,中有族人会翻山越岭去别族领土放牧。虽然不同的游牧群体往往来自不同族群,但他们互相默许了这种跨区放牧和觅食的现象;这是他们为保持和平而达成的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是,这过去几十年的环境破坏使少数民族和野生动物不得不开始迁居他处或承受消逝之危。中有族的秘密存在保护着中有族人,使他们不被发现、剥削直至消亡,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不能迈出自己的领土一步。“大自然给予我们的一切都是它的馈赠,而我是脚下这片土地仅存的守护者,”老太太用和缓的语气坚定地告诉我。

这番话令我扼腕不已。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老太太尽其一生守护着她的土地——这片也许是地球表面硕果仅存的沃土。这种原始、简单的生活方式是如何幸存至今的?是我们太贪婪,还是我们太傲慢,以至于不敢承认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强大?一想到我出现在这儿的原由,我心底顿生一股歉疚。假使人们因我发现了这片“桃花源”,这里会发生些什么?这些我都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无数的家园已被摧毁、抹杀,包括我爷爷的家。我不希望她也失去她的家。

***

第二天早上,我告别了这里。纵然我希望自己能在这儿多住上些时日,可我知道,只有安全归队,我才能保全这个隐秘之地。在和老太太拥抱告别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未问过她的姓名;她也从未问过我的。但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也渴望能不留姓名地守护这片土地,让它的秘密永存。

原载于e-flux journal下的专栏Cascades。Cascades是MAAT(艺术、建筑和科技博物馆)与e-flux journal建筑板块的一个合作项目,2021年5月:link

周菲菲,建筑师,出生于中国。她是《野生地图集:超越人类的人类世》(Feral Atlas: The More-than-Human Anthropocene)(2020)的协同编辑,曾出任奥胡斯大学人类世研究中心(Aarhus University Research on the Anthropocene)的客座研究员。现为伦敦艺术大学中央圣马丁建筑系副讲师。

中文译者张至晟(Jacob)生活工作在德国柏林,是TightBelt的主理人之一。他的研究、写作和翻译主要关注华语语系和亚裔影像创作、机构政治,以及这两者在碰撞后协同创作的作品解读(reception)历史。

周菲菲,“基础设施农场”内部设计场景图,2021

周菲菲,无人机在云南拍摄的视频截帧,2021

发表于:2021.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