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素小说:策展笔记

2023.11.28 星期二

这篇文章是展览“元素小说”的策展笔记,由策展人杨北辰撰写。

01 第五元素

 

在电影《第五元素》中,所谓的“第五元素”其实是一个“麦高芬”(MacGuffin)[1]:它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却成为了所有人争夺的焦点,以及叙事的终极引擎。这似乎是一个隐喻,即元素具备某种无法确认与辨别的形态,其不可见却恒常在场,带有神秘莫测又莫可名状的重要价值。很显然,“第五元素”并不指向现代性之后的化学元素——一个由致密的、处于中心的原子核与周围带负电荷的电子组成的结构——而是一个前现代的、无法安放在元素周期表之中的存在。
 
在影片的结尾处我们得知,这第五元素竟然是“爱”,乍看起来无疑又是一则好莱坞式的“立意升华”。然而这一次我们却也不能说这种表达完全错了。“真实”的第五元素自有其名:以太(Ether)。在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的描述中,以太是构成世界的最基本物质,一种空气与火的合成物,无法固定且不断形变。类似于一种“媒介”,以太总是与“混合”相关,在光与气弥漫的场景中传递着物质与能量。而以太运动背后的真正动力则来源于“爱”与“冲突”,二者之间的张力导致了世间万物的平衡或对抗。如果爱占主导,且于运动的中心起作用的话,那么一切混合都倾向于凝聚与均匀排布,反之则趋向于分离与混沌。“爱”与“冲突”的永恒对立使得以太的本质是持续循环与动态的,由此不同事物得以贯穿与连接起彼此。

女主角作为“第五元素”的化身具备了以太般的身体,这个身体在两种情感力量处于紧张或相对运动状态时,才获得了其生命力。无论这个前苏格拉底时代元素宇宙论的好莱坞版本显得多么荒诞,至少其成功的暗示了观众,人类及其肉身即是当下的第五元素——即便在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上,现实中的我们时常处于爱的反面,即冲突之中。人类如今已成为一种能够深刻改变土地、海洋与天空的强大力量。在人类世时代,我们对于自然采取激烈的行动,就仿佛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已然忘记了以太亦长存于身体的内部。正如史黛西•阿来莫(Stacy Alaimo)指出的:“(元素)并不是认知者所捕捉或揭示的我们之外的东西,而是始终是我们自身所是,是活跃的、不可预测的东西。‘跨肉身’的主体发现自己处于身体、物质与地点的交汇处,永远无法与他们寻求了解的变动不居的世界区分开来。” [2] 

 

02 续写炼金术

 

在某种意义上,化学元素与哲学、宇宙论或神话元素是对立的。如今,技术主导了围绕元素的思考,然而在这背后隐藏着针对非人类实体进行改造与社会驯服的意图。对于恩培多克勒的四元素宇宙论抑或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而言,这些古典的“元素思维”强调元素是自然之力与物质之存在状态:水、火、气与土持续与其他物质动态混合,并在大地上留下痕迹,诸如被潮汐冲走,被太阳融化,被风吹散,或被植被吞没——它们由此成为了“感知元素”,而被人类捕获的往往只是其消散后的余韵。

古代炼金术士改造元素的热情依然激发着当下的思辨想象,与不同元素“结盟”催生着人们关于“如何成为他者”的幻觉。如今重新拾起“炼金思想”的理由恰恰来源于本体论层面的“诱惑”,即寻找某种替代性的宇宙论模型:对于某些以本土与另类认识论为基础的宇宙论而言,元素就是一捧点燃的火焰,一块干燥的土地,抑或可以用鼻子体试的空气,用舌头品尝的水;石头、光、云、风与雪的存在既是元素本体论先验的表现形式,亦处于先于日常生活但又深深植根于日常生活的状态。进而自然不再是一个完全稳定的意义领域,而是储存着各种可能的“本体论仓库”,以及一个愈发流动、开放与延展的哲学与生态框架。
 
这种多元本体论的模型与诸多当代理论发生着交集,尤其是建立在批判性去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之上的新物质主义。对于新物质主义研究而言,最令人困扰的地方莫过于如何处理物质与文本、事物与叙述之间的纠缠——在很多时候,我们再也无法如同恩培多克勒那般斩钉截铁的断言元素之力在“爱”与“冲突”之间摆荡。然而恰恰因为处在这个剧烈变化的世界之中,对于元素的虚构认识论才有机会提供某种“积极”的不可能性,并以此刺穿由实用主义科学与贪婪的资本主义共同编制的物质神话。正如杰弗⾥•杰罗姆•科恩(Jeffrey Jerome Cohen)指出的:“即使我们的元素故事深陷人类中心主义的泥潭,它们有灵的载体也能够以非人类的方式传递,激发起对于世界的憧憬,而不仅仅是重申人类的至高无上。”[3]

 

03 自传与厨房

 

“碳的我,氧的我,金的、银的与金属的我,甚至稀土的我。一个人的价值,也就是说他的健康,是由他的化合价的数量和质量来衡量的。”[4]
 
“作为化学类别,作为宇宙力量,作为物质事物,作为社会形式,作为力量和能量,作为神圣的实体,作为实验装置,作为文化比喻,作为日常故事,作为认识论对象。”[5]
 
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的自传体小说《周期表》最有趣的部分无疑是,人的生命经历透过元素周期表的形式得以延展。各种元素名称的背后是一段段具体的人生,仿佛这些无机物具备了某种特殊的书写能力,能够反向塑造主人公的命运。众所周知,现代化学元素并不是身体的、文化的抑或想象的存在物,其不具备古典元素那种“灵动”的属性,无法以创造性或意想之外的方式激发、干预世界——更多时候,它们反而显得像一种界线,一道无法逾越的物质屏障,甚至是直接的暴力。然而莱维却天才般的让这些界限柔软下来,移除了屏障与暴力,令元素具备了文学形象与感官价值,那些迷人的无常与不确定。

这似乎间接证明了,化学与宇宙论结合在一起可能会激发出元素的潜能,而这种连接是某种唤醒宇宙中炼金术的方法,并可以抵制将元素化作资源与商品的企图。如果假设一种“元素生态学”,于其中化学工业与炼金术别无二致,抑或自然与人工之间的区隔被情感与记忆的能量所打破,那么一种新型的“自然工业”便出现了,进而那些合成的化学物质同样可以搅动土、气、水与火,形成带有完全不同过程、影响与强度的另类技术。也就是说,在貌似无比稳定的元素周期表内部,也许存在着克服其晚期资本主义工业及其毒性的可能。在安德烈•塔尔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电影《潜行者》(Stalker)中,人们进入一个被化学品污染的“区域”(Zone),尽管这里存在着威胁生命的危险,但导演却没有将“区域”解读为任何事物的隐喻或象征。这种危险的生态面貌甚至滋生出了某种“美感”,塔尔夫斯基为其中的元素——比如水——创造出了独特的物质性,一种类似“膜”一般的绝妙质地。正如今天被各种化学产品高度污染的人类世世界一般,我们面对的问题也许正是在这种境遇下如何为元素保留其神圣、审美与形而上学的潜力,或者说重新发明出一种“元素诗学”,正如学者迪米特里斯·帕帕多普洛斯(Dimitris Papadopoulos)指出的,这将是一个有关于“生命成为化学与化学实践成为生态”[6]的行动。
 
(我幻想了一种理想状态:宇宙接近于一间厨房,厨师是某种自然-萨满力量,她正在尝试超越生命与非生命界限的烹饪方法,以及在行星尺度上寻找作为“食材”的元素——无论是文化元素还是化学元素——利用它们之间的物质亲和力创造出不同的“菜肴”。“宇宙烹饪”依附于元素自身的分解、复合、衰变以及腐蚀的化学进程,以至于我们还可以想象出另外一个“堆肥”的过程——这个厨房的废料,那些腐烂的食物残渣可以被聚合成一种温和的释出物,通过细菌的分解作用回归地球。)

 

04 新采掘主义
 

但我们也无法否认,元素生态学中存在着一个现实的阴暗面,即大行其道的新采掘主义(New Extractivism)[7]。由于石化资本主义以全球规模的方式进行产生,使得所有人都卷入其中,却又并不能平等的享有这些元素。这构成了一种暴力,一种生产与消费模式引发的暴力,其来源于自然与殖民征服、工业革命、资本主义的特殊关系。埋藏在地底的各种矿物与化石燃料被不断抽取出来,从遥远的地质时间直接来到当下,这些元素形式特定的漫长历史被迅速耗费在仅数百年的人类世的时间之内。参照凯特•克劳福德(Kate Crawford)的研究,我们得以发现最为当代的科技与元素之间的联系:“云是人工智能产业的支柱,由岩石、锂盐水和原油构成……人工智能系统扩展网络中的每个部件,从路由器到电池再到数据中心,都是利用在地球上需要数十亿年才能形成的元素建造而成的。”[8] 理解这种反差的时间性很重要:元素的时间本对应着行星漫长的演化历史,然而在被攫取之后却以新的化合材料形态(比如塑料)覆盖了整个地球,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形成了一种新的地质本体(地本)状态,并注定会在未来以其他形式(比如电子垃圾)长期与我们共存。
 
此外,在空间层面新采掘主义配合着新自由主义,试图打造出“一个世界”的格局,并借此针对全球领土进行本体论层面的占领。这种占领是由“一个世界”(One-World World)——一个资本主义的、父权制的、白人的、现代的世界——发起的,正如约翰•劳(John Law)指出的: “‘一个世界’赋予自身同化所有其他世界的权利,并通过将自身表现为排他性,取消了其界限之外的可能性。”[9]这个自诩为唯一的“世界”拒绝与所有其他世界展开互动。而新采掘主义则积极的为 “一个世界”的扩张创造空间,为其掠取大量的“无主之地”,并使得真正拥有这些地点的世界消失或缺席。在拉丁美洲以及非洲,我们目睹了跨国企业如何如吸血鬼一般附着在富饶的土地上,以极为低廉的价格攫取资源,并对于当地人民的苦痛无动于衷的现实。

如何在时空两方面抵抗新采掘主义的殖民?也许我们可以令元素成为“幽灵”。在全球反采掘主义以及反殖民运动中,我们时常可以看到一些非西方的本土团体将矿石或其他元素材料视为生命形式,并与之建立起某种伙伴性关系。这种方案蕴含着这样一种企图:只有成为幽灵,一个不确定、永远处于流动之中并积极寻找联盟的幽灵,才能避免被攫取的命运。这种与元素之间的团结象征着一种另类的、非资本主义的、非国家的与正义的游击队力量,于其中生命和非生命的划分化为了具体的斗争策略。
 
“元素重新激活了我们,使我们成为了‘另类生命’的实践者,作为元素的同谋者共同抵制伤害与暴力,同时试图改变地球上生与死的进程。”[10]

 

[1]麦高芬是指电影或故事中的某个物体、事件或人物,尽管通常缺乏内在的重要性,但仍能起到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2]史黛西·阿来莫,《人类世的元素之爱》。

[3]杰弗⾥·杰罗姆·科恩,《上面的海》。

[4]米歇尔·塞尔,《Biogea》。

[5]迪米特里斯·帕帕多普洛斯,玛丽亚·普伊格·德拉贝拉卡萨, 娜塔莎·迈尔斯,《从宇宙论到知识型及其回转》。

[6]迪米特里斯·帕帕多普洛斯,《化学品、生态与补偿正义》。

[7]新采掘主义是指在新自由主义世界秩序下,以其原料状态开采与出口矿物与能源商品被视为有前途的发展战略。

[8]凯特·克劳福德,《AI图集:权力,政治与人工智能的行星成本》。

[9]约翰·劳,《一个世界为什么是错的?》。

[10]迪米特里斯·帕帕多普洛斯,玛丽亚·普伊格·德拉贝拉卡萨,娜塔莎·迈尔斯,《从宇宙论到知识型及其回转》。

 

关于策展人

杨北辰

杨北辰是一位生活于北京的研究者与策展人。他目前担任美凯龙艺术中心总监,同时是普拉达基金会“思想委员会”成员之一。现任教于中央戏剧学院,他的研究兴趣侧重于在当代复杂的技术&生态语境中探讨运动影像的可能性,致力于以激进的媒体考古学模型进行关于另类现代性问题的思辨,并强调以新物质主义的立场重新诠释历史与地缘政治。其策展实践与跨学科的学术方向相辅相成,策划过的项目包括“新冶金者”( 尤利娅·斯托舍克基金会,杜塞尔多夫)、“微纪元”(文化论坛,柏林)、广州影像三年展2021“交融的激流”(广东美术馆,广州)、“牛皮纸包裹的月亮”(荣宅,上海)等。他曾于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主持了一项为期三年、围绕中国运动影像艺术的学术项目,并为之策划了三个研究性展览:“反投影:中国早期录像艺术中的媒体雕塑”(2019),“具身之镜:中国录像艺术中的行为与表演”(2020)以及“无独有偶:影像及其扩展领域”(2021)。他亦曾为多位艺术家撰写过图录文章,包括曹斐、劳拉·普罗沃斯特、奥玛·法斯特、何子彦、王拓等。他的个人学术专著《作为档案的电影》即将付梓。

MACA美凯龙艺术中心是一个位于北京798艺术区内的非营利艺术机构,于2022年1月15日正式面向公众开放。以一栋总面积900平方米的两层建筑为基地,MACA联合全球范围内的艺术家、策展人以及泛文化艺术工作者,以多形式的持续共同工作构建一处当代艺术版图上的新形态坐标。以“艺术家的工作”为导向,以跨学科的研究为根基 ,MACA试图重聚热爱艺术与信仰“当代”的群体,以回应这个处于激变之中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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