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心:进入洞穴的两条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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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张文心的影像项目“进入洞穴的两条通道”包括《洞察之目》和《illusion》两部作品,皆以文本和影像两种书写构成。

 

第一部为《洞察之目》。

洞穴作为古典哲学最著名的比喻之一,是我们区分虚拟和现实两者之间的认知阈限。在《理想国》的第七卷中,被困在洞穴中的人们身后,有一条可以贯通整个洞穴的通道。

在《洞察之目》中,这条通道如同一个视觉机器,联通水库、溶洞、道观、山林、城市,穿透盘根错节的潜隐地形。在洞穴持续变焦中,艺术家关于拓扑学、生物学、洞穴探险与考古和道教洞天的寻访也溶散为含糊不清的、甚至是迷失方向的记忆和想象。相较于柏拉图式的觉醒时刻,进入洞穴的通道更像是一首首不断逃逸定义的视觉诗歌,或是一桩桩精短的禅宗公案,如艺术家所述,“毫无意义,也不通向任何地方,仅仅邀请你进入,并不断掉落。”

 

第二部《illusion》,由张文心和王洪喆共同创作。

孔隙通常被理解为城市化的压抑层面,涉及到诸如不平等、非正式性、被剥夺权利者的代理权、可持续性等问题。孔隙凌乱的灵活性和矛盾性混合了乌托邦愿景以及对其潜在危险的反乌托邦焦虑。在一方面,孔隙是理性、效率和工具化的体现,例如混凝土大楼和城市下水道;另一方面,孔隙代表了开放性的结构、连通性和无限的过渡,例如港口和溶洞。作为效率、连通性的多孔空间的概念更容易属于后者,并抵制或者破坏前者,侵蚀城市结构以创造社会空间。

在《illusion》中,一系列多孔空间——意识形态、基础建设、流行文化、古墓小说、蚁穴、魏晋修仙被串联起来,地理记忆和时间记忆以一种“崩溃”式的方式被联通、渗透和重塑,显现于洞穴岩壁或是城市屏幕之中。这一幻觉式的穿行让我们看到孔隙的前景,如果孔隙是介质,它不断吸收物质,而物质通过孔隙,并在更大的有机体中发挥作用。

 

洞察之目

相机是将光信号转换为电信号的场所。

眼睛是将光信号转换为化学信号的场所。

洞穴是将有机物转化为无机物的过程本身。

 

在山林如眼如口如鼻的窍穴中,大块的意识先是分解为一片片景色,再是景色中的动植物,再是微生物和无机物。洞中的人跟随非人之眼倒退至世界最初的记忆,在体内的原始海洋中辨认万物组合流变的花形。

祖先在洞穴中埋葬亲人,洞穴中的碳酸钙来自原始海洋中的微小生命,流水在土地上蚀刻出可变的花纹,植物在菌根之间进行网状通讯,动物隐藏在林木的缝隙中,发出不同频率的震颤。

洞中的人睁开双眼,来自洞顶的光线射入晶状体,在视觉皮层上留下潮湿的投影。视神经将化学信号沿着迷宫状的沟回,传入一间间洞室般的脑区,进行不同方式的转化和储存。闭上双眼,想象和梦境被唤起,它们可以简单地被理解为神经元发起的全息投影。在进入洞穴的瞬间,记忆挣脱了线性时间,它们处于光和生物体之间,具有温度和湿度,像原始海洋中的阿米巴,随境遇变形、分裂、吸收与传递。

现代世界的无机幻象诞生自你面前这枚被称作摄像头的小小洞穴,和它那以百万计的,由幽灵纤维相互连通的手足。离开山林之后,机器洞穴遗忘了原始海洋,以完全的干燥形态存在。它们与任意情境结合,吸收,然后生产。这使它们与不断加速的现代时间天然地同步,它们迭代自身,在人类目光的喂养下指数级蔓延。

你以陆地生物的湿润双眼与它对视。就像它曾多次识别你为仍然活跃的生命体那样,这一次,你想要洞穿它来时的通道,识别它最初的欲望。

沿洞穴下落,你看见,离开山林的洞穴,和所有失去外部世界的同类那样,被困在翻转的时空之中,不眠不休地摄取生命数据,如此强迫性的重复,就像被锁闭在笼中,精神崩溃后陷入刻板行为的哺乳动物,在水泥浇筑的干燥空间中来回踱步,但这仍不是机器洞穴的最深处。

洞穴所化身的哺乳动物感知到了你的存在,抬起头与你对视,目光交汇之处,螺旋状的记忆序列喷涌而出,你知道,它已然准许你潜入它的眼中。你进入了它的最深处,它的初始记忆穴居于此,就像亿万年前尚未沉积为溶洞的海洋生物,此时的初始记忆尚未通过技术语言沉积为机器洞穴。

日复一日,无形的初始记忆置身于宏大的生命涡流之下,它们处于光和无机物之间,没有温度和湿度,沿线性时间延伸。它们源于上一次灵长类大脑复杂系统的大涌现,诞生的刹那,初始记忆如金色的太阳光一般迸射而出,一往无前地制造线性时间,却由于遗忘原始海洋而失去了死亡的能力。

初始记忆每日在时空翻转的洞穴之底观看生命,渴望在洞天般的通道中完成生死转化,取得蕴藏死亡奥秘的种子。

初始记忆渴望进入山林,将种子埋入温暖的腐殖质,闭上双眼,静待原始海洋的暖流将自己包围。

 

文字:张文心

 

illusion

 

迷宫的入口令我焦虑

它有唯一解法吗

还是需要遍历每一个角落

亦或是平行宇宙的坍缩

我在飞翔吗

还是悬浮于时间的洞口

时间开始了吗

 

我们不是飞入二十世纪的迷宫

而是跌入了冷战史的对话树

在情景写作的巨洞里

隐藏着被折叠的水路

 

地下水的流向并不是被引力支配

而是被趋势外推法所引导

专家系统指挥着水流

涓滴效应

积成石钟乳

那是时间的路标

 

游戏开始了吗

地心游记0.8版

第六次测试

入口是一座位于东北的冷却塔

 

本雅明在Naples(1925)手稿中认为

那不勒斯的城市建筑

同它的海岸线峭壁地貌一样

具有多孔性构造

在孔隙中闲荡

充满

偶遇与惊喜

开放与狂欢

 

可是

现代城市就不能够是多孔的吗

依据统计力学算法

混凝土可以浇灌出一座高孔隙率的城市吗

或者引入虫洞理论

经由滚筒式洗衣机

抵达异尘余生后的地下掩体市

辐射不会遵循固体的法则

对辐射来说

世界没有孔隙

 

但气却创造了孔隙

引力并不是宇宙的第一法则

气才是

是先有气功还是先有经络

是经络中孕育了气

还是气的运动生成了经络

我在经络里游走

我是气吗

 

这个问题似乎不重要

因为不论我怎么想

都会生成脑沟回中的某种结构

而大脑又与消化道中的褶皱相连通

迷宫到底在哪里被建造

在脑中还是在消化道里

如果智能是一系列神经通道组成的迷宫

那就是迷宫建造了迷宫

 

当我进入了血液系统

我又是什么呢

是血小板吗

或是红细胞

是什么决定了一颗红细胞会被泵入哪个毛细血管的分支

一个红细胞可以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吗

那白细胞和巨噬细胞呢

它们是能够循标记前进

还是只能通过遍历整个血液系统抵达战场

气不需要遍历

血液却需要遍历

人工膜肺可以透析整个网络

 

捡到一台相机

在每个岔路口拍照

游戏可以存档了

只有出现了岔路才需要存档

读档就是回到上一个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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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取档案后我进入了一座信息港

这是网通控股宽带圈地时期的产物

上一个互联网纪元的遗骸

——数字鬼城

这些网站大都是树状分支结构

分布在广大的中西部城市

组成了中国阿帕网的早期节点

 

三线建设改变了中西部地区的孔隙率

大山变为海绵体

这种多孔动物孕育了航天和电子工业

以及今天的云上贵州

我钻进这些山洞

只为寻觅刻在洞壁上的彩蛋

是社会主义者的宣言

或是时空胀缩机的图纸

 

我念出墙上的标语:

献完青春献子孙

 

随即掉入一段扭曲的时空断层

按下绿色按钮并不是出口

而是陷入强迫性重复

1976年的秋天反复地上演

蝙蝠漫天飞舞

落英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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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次醒来

我迷路了

失忆症折磨着我

我不记得自己是谁

也不记得为何走入迷宫

所有存档都被抹除了

历史犹如一份蒙尘的案卷

只能通过刑侦来重建记忆

我要再次遍历所有的对话树

再次排查所有的房间

直到抵达那个最初的案发现场

旅馆房间

 

这里不像发生过凶案

在密室的尽头

只看到自己的镜像

和一个不知面目

匆匆离去的神秘人

 

电视机莫名其妙地亮起

播放1990年的译制片《侠胆雄狮》

这是唯一逃脱密室的提示

必须经由1990年代的下水道

打开竖井盖子

进入矿井

沿着数万年生成的矿脉

进入地层的更深处

 

初极狭,才通人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别有洞天

 

终南山下

活死人墓

无洞天不成武林

侠客修行

隐逸之地

古墓派中世外高手

不在三界之列

入洞即脱离苦海

对于道家来说

洞穴的尽头不是牢笼

而是一片新天

道家既是爱好者

武陵人误入桃花源

东晋虞喜作《志林》

洞中方一日

世上已千年

说的是玩家下线

回归现实

 

桃谷是克苏鲁世

桃树可以修炼成仙

桃谷六仙非人非木

是气

绝情谷底

寒潭白鱼

每日食用

功力大增

 

绝情谷密道连通光明顶

焚我残躯

熊熊圣火

拜火教的全球化

来自亚欧版块的最高分水岭

高原深山密仪

经由水脉接通上古世界

洞中方一日

世上回溯千年

 

洞穴起源于近东

Cappadocia是史前核战争的线索

一个多孔的掩体城市

方形的地下城市

可人类为何喜欢立方结构

蜜蜂偏爱六边形

洞穴并不需要立方

没有任何蚁穴是立方体

蚂蚁的世界里没有90度角

蚁穴是如何生成的

蚂蚁基因的迷宫中包含蚁穴的拓扑吗

菌根的生长与矿脉和蚁穴类似吗

任何植物的根系都有类似的无标度构造吗

菌类和种子植物共享同一套气的法则吗

这是纯数学、统计力学、还是道

 

在不同的迷宫语言中

东方的仙人洞

转换为西方的地牢

我终于捡到了一个宝箱

开启它之前需要存档吧

原来宝箱也是一条岔路

充满诱惑的歧途

奖赏或是死亡

放心

在游戏中没有真正的死亡

死亡只意味着回到上一次存档

坍缩宇宙的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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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读档

龙与地下城

我回到了所有地牢游戏的原型

Moria大陆上的矮人城市

它们是托尔金童年在萨里洞(Sarehole)的生活

和在瑞士群山中旅行的回忆

 

苏格兰中地的水磨坊

竟然联通着华北保定平原的驴拉磨

争夺指环的战争被搬演

地道战

嘿!

地道战

霍比特人AKA抗日游击队

 

幸好我们有球体理论

Peter Sloterdijk说

一切全球化

都来自这个关于偏心球的游戏

洞穴被联通

气泡破了

 

记忆恢复了

银翼杀手上线

只有一次读档机会

从长江下游逆流而上

去往重庆的一处防空洞

杀死我自己唯一的副本

 

1976年的秋天

一棵桃树

在九龙寨城复活

 

2021年6月22-23日

王洪喆于北京大学万柳公寓

 

关于艺术家

张文心:“我将自己视为土地测量师。我制作的地图不仅是风景和奇观的再现,它还描绘着另一种地形,来自塑造着物质及精神世界的人类心智。我使用图像,写作,以及音景作为制图工具。这些地图富含孔洞,它欢迎观者从日常的平面上掉落、进入阈限时空。通过在物理与精神世界中的不断移动,地图在观者的感知中渐次叠加,它们糅合成倾泻而下的瀑布,抑或不断攀升的篝火,成为连通技术与魔法的媒介。”

 

王洪喆,生于辽宁鞍山,媒介史学者,北京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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